亚洲成av人在线观看_美女日批在线观看_久久国产精品波多野结衣_久久久久se_老色鬼精品视频在线观看播放_亚洲成人av免费看_91丝袜美腿美女视频网站_日韩精品高清不卡_欧美日韩国产色视频_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亚洲影视_亚州成人av在线_久久久夜色精品

遼寧作家網原網站入口
平原上的摩西
來源: | 作者:雙雪濤  時間: 2019-12-02
  莊德增 
  一九九五年,我正式從市卷煙廠脫離了關系,帶著一個會計和一個銷售員南下云南。離職之前,我是供銷科科長,學歷是初中文化,有過知青經歷,返城之后,接我父親的班,分配到卷煙廠供銷科。當時供銷科是個擺設,一共三個人,每天就是喝茶看報。我因為年輕,男性,又與廠長沾點表親,幾年之后,提拔為科長,手下還是那兩個人,都比我年歲大,他們不叫我科長,還叫我小莊。我與傅東心是通過介紹人認識,當時她二十七歲,也是返城知青,長得不錯,頭發很黑,腰也直,個子不高,但是氣質很好,清爽。她的父親曾是大學老師,解放之前在我市的大學教哲學,哲學我不懂,但是據說她父親的一派是唯心主義,反右時被打倒,藏書都被他的學生拿回家填了灶炕或者糊了窗戶。“文革”時身體也受了摧殘,一只耳朵被打聾,“文革”后恢復了地位,但已無法再繼續教書。他有三個子女,傅東心是老二,全都在工廠工作,沒有一個繼承家學,且都與工人階級結合。
  我與傅東心第一次見面,她問我讀過什么書,我絞盡腦汁,想起下鄉之前,曾在同學手里看過《紅樓夢》的連環畫,她問我是否還記得主人公是誰。我回答記不得,只記得一個女的哭哭啼啼,一個男的娘們唧唧。她笑了,說倒是大概沒錯。問我有什么愛好,我說喜歡游泳,夏天在渾河里游,冬天去北陵公園,在人造湖冬泳。當時是一九八O年的秋天,雖然還沒上凍,但是氣溫已經很低,那天我穿了我媽給我織的高領毛衣,外面是從朋友那里借的黑色皮夾克。說這話的時候,我和她就在一個公園的人造湖上劃船,她坐在我對面,系了一條紅色圍巾,穿一雙黑色布帶鞋,手里拿著一本書,我記得好像是一個外國人寫的關于打獵的筆記。雖然從年齡上說,她已經是個老姑娘,而且是工人,每天下班和別人一樣,滿身的煙草味,但是就在那個時刻,在那個上午,她看上去和一個出來秋游的女學生一模一樣。她說那本書里有一篇小說,叫《縣里的醫生》,寫得很好,她在來的路上,在公交車上看,看完了。她說,你知道寫的是什么嗎?我說,不知道。她說,一個人溺水了,有人脫光了衣服來救她,她摟住那人的脖子,向岸邊劃,但是她已經喝了不少水,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她看見那人脖子后面的汗毛,濕濕的頭發,還有因為使勁兒而露出來的脖筋,她在臨死之前愛上了那個人,這樣的事情是會發生的,你相信嗎?我說我水性很好,你可以放心。她又一次笑了,說,你出現的時間很對,我知道你糙,但是你也不要嫌我細,你唯一看過的一本連環畫,是一本偉大的書,只要你不嫌棄我,不嫌棄我胡思亂想,我們就可以一起生活。我說,你別看我在你面前說話很笨,但是我平常不這樣。她說,知道,介紹人說你在青年點時候就是個頭目,呼嘯山林。我說,但凡這世上有人吃得上飯,我就吃得上,也讓你吃得上,但凡有人吃得香,我絕不讓你吃次的。她說,晚上我看書,寫東西,記日記,你不要打擾我。我說,睡覺在一起嗎?她沒說話,示意我使勁劃,別停下,一直劃到岸邊去。 
  婚后一年,莊樹出生,名字是她取的。莊樹三歲之前,都在廠里的托兒所,每天接送是我,因為傅東心要買菜做飯,我們兵分兩路。其實這樣也是不得已,她做的飯實在難以下咽,但是如果讓她接送孩子就會更危險。有一次小樹的右腳卡在車條里,她沒有發覺,納悶為什么車子走不動,還在用力蹬。在車間她的人際關系不怎么好,撲克她不打,毛衣她也不會織,中午休息的時候總是坐在煙葉堆里看書,和同事生了隔閡是很正常的事情。八十年代初雖然風氣比過去好了,但是對于她這樣的人,大家還是有看法,如果運動又來,第一個就會把她打倒。 
  有天中午我去他們車間找她吃飯,發現她的飯盒是涼的,原來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了,每天早上她把飯盒放進蒸屜,總有人給她拿出來。我找到車間主任反映情況,他說這種人民內部矛盾他也沒有辦法,他又不是派出所所長,然后他開始向我訴苦,所有和她一個班組的人,都要承擔更多的活,因為她干活太慢,繡花一樣,開會學習小平同志的講話,她在本子上畫小平同志的肖像,小平同志很大,像牌樓一樣,華國鋒同志和胡耀邦同志像玩具一樣小。如果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早就向廠里反映,把她調到別的車間了。他這么一說,倒讓我有了靈感,我轉身出去,到百貨商店買了兩瓶西鳳酒,回來擺在他桌上,說,你把她調到印刷車間吧。 
  傅東心從小就描書上的插圖,結婚那天,嫁妝里就有一個大本子,畫的都是書的插圖。雖然我不知道畫的是什么,但是很好看,有很高的大教堂,一個駝子在頂上敲鐘,還有外國女人穿著大裙子,裙子上面的褶子都清清楚楚,好像能發出摩擦的聲音。那天晚上吃過飯,我拿了個凳子去院子里乘涼,她在床上斜著,看書,小樹在我跟前坐著,拿著我的火柴盒玩,一會兒舉在耳邊搖搖,一會兒放在鼻子前面,聞味兒。我家有臺黑白電視機,但是很少開,吵她,過了一會兒傅東心也搬了個凳子,坐在我旁邊。明天我去印刷車間上班了,她說。我說,好,輕巧點。她說,我今天跟印刷的主任談了,我想給他們畫幾個煙盒,畫著玩,給他們看看,用不用在他們。我說,好,畫吧。她想了想說,謝謝你,德增。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笑笑。這時,小斐她爸牽著小斐從我們面前走過。我們這趟平房有二十幾戶老李住在緊東頭,在小型拖拉機廠上班,鉗工,方臉,中等個,但是很結實,從小我就認識他。他們家哥三個,不像我是獨一個,老李最小,但是兩個哥哥都拍他,“文革”那時候搶郵票,他還扎傷過人,我們也動過手,但是后來大家都把這事兒忘了。結婚之后他沉穩多了,能吃苦,手也巧,是個先進。他愛人也在拖拉機廠,是噴漆工,老戴著口罩,鼻子周圍有一個方形,比別處者白,可惜生小斐的時候死了。老李看見我們仨,說,坐得很齊,上課呢?我說,帶小斐遛彎去了?他說,小斐想吃冰棍,去老高太太那買了一根。這時小斐和小樹已經搭上話,小斐想用吃了一半的冰棍換小樹的火柴盒,眼睛瞟著傅東心,傅東心說,小樹,把火柴盒給姐姐,冰棍咱不要。傅東心說完,小樹“啪”的一聲把火柴盒扔在地上,從小斐手里奪過冰棍。小斐把火柴盒撿起來,從里面抽出一根火柴,劃著了,盯著看,那時候天已經黑了,沒有月亮,火柴燒到一半,她用它去點火柴盒,老李伸手去搶,火柴盒已經在她手里著了,看上去不是因為燙,而是因為她就想那么干,她把手里的那團火球向天空扔去,“絲絲拉拉”地響,扔得很高。 
  
  蔣不凡 
  從部隊轉業之后,我跟過幾個案子,都和嚴打有關。抓了不少人,事兒都不大,跳跳舞,夜不歸宿,小偷小摸,我以為地方上也就是這些案子,沒什么大事兒。沒想到兩年之后,就有了“二王”,大王在嚴打的時候受過鎮壓,小王在部隊里待過,和我駐扎的地方離得不遠,屬于蒙東,當時我就聽說過他,槍法很準,能單手換彈夾,速射的成績破過紀錄。兩兄弟搶了不少地方,主要是儲蓄所和金店,一人一把手槍,子彈上千發,都是小五從部隊想辦法寄給大王的,現在很難想象,當時的一封家信里夾著五發子彈。他們也進民宅,那是后期,全市的警察追捕他們,街上貼著他們的通緝令,兩人身上綁著幾公斤的現金和金條,沒地兒吃飯,就進民宅吃,把主人綁上,自己在廚房做飯,吃完就走,不怎么傷人,有時還留點飯錢。再后來,兩人把錢和首飾扔進河里,向警察反擊。我們當時都換成便衣,穿自己平常的衣服,如果穿著警服,在街上走著就可能挨槍子兒。最后,那年冬天,終于把他們堵在市北頭兒的棋盤山上,我當時負責在山腳下警戒,穿著軍大衣,槍都滿膛,在袖子里攥著,別說是有人走過,就算是有只狍子跑過去,都想給它一槍。后來消息傳下來,兩人已經被擊斃了,我沒有看到尸體,據說兩人都瘦得像餓狗一樣,穿著單衣趴在雪里。準確地說,大王是被擊斃的,小王是自己打死自己的。那天晚上我在家喝了不少酒,想了許多,最后還是決定繼續當警察。 
  一九九五年剛入冬,一個星期之內,市里死了兩個出租車司機,尸體都在荒郊野外,和車一起被燒得不成樣子。一個月下來,一共死了五個。但是也許案子有六起,其中一個人膽小,和他一個公司的人死了,他就留了心,有天夜里他載了一個男的,覺察不對,半道跳車跑了,躲在樹叢里。據他的回憶,那人中等個,四十歲左右,方臉,大眼睛。但是他不敢確定這人是不是兇手,因為他在樹叢里看見那人下車走了,車上的錢沒動。這個案子鬧得不小,上面把數字壓了下去,報紙上寫的是死了倆,失蹤了一個。我跟領導立了軍令狀,二十天內破案。我把在道上混的幾個人物找來,在我家開會,說無論是誰,只要把人交出來,以后就是我親兄弟,在一口鍋里吃飯,一個碗里喝湯。沒人搭茬,他們確實不知道,應該不是道上人,是老百姓干的。我把這五個司機的歷史翻了一遍,沒有任何交集,有的過去給領導開小車,有的是部隊轉業的運輸兵,有的是下崗工人,把房子賣了,買了個車標,租房子住。燒掉的汽車我仔細勘察了幾回,兩輛車里都發現了沒燒干凈的尼龍繩,這人是把司機勒死,拿走錢,然后自己開車到荒郊,倒汽油燒掉。有了幾個線索,殺人的人手勁不小,會開車,缺錢,要弄快錢。因為和汽車相比,他搶的錢是小頭,但是他沒關系,車賣不出去或者他沒時間賣,一個月作案五起,不是缺錢的話不會冒這么大的險。回頭跟技術那頭的人又開了一個碰頭會,他們說,光油箱里那點油不能把車繞到這么個樣,這人自己帶了汽油或者柴油。 
  又多一條線索,能搞到汽油或柴油。 
  這時候已經過了十天。我到領導的辦公室,坐下說,領導,這個案子不好破。領導說,你是要錢還是要人?上面給的壓力很大,最近晚上街上的出租車少了一半,老百姓有急事打不著車。軍令狀的事兒放在一邊,案子破了,甭管是什么方法,提你半格。我說,領導,我覺得干警察就是給人擦屁股。領導說,你啥意思?我說,沒啥意思。你跟上面說一下,全市出租車得加防護罩,兇手使的是繩子,就算有點別的,估計也是冷兵器,加了防護罩,安全百分之九十,就算這個人逮到了,以后說不定還有別人,防護罩必須要有。領導說,這可是不少省錢,不一定能批下來。我說,最近滿大街下崗工人,記得我們前一陣子抓的那個人?晚上專門躲在樓道里,用錛子敲人后腦勺,有時候就搶五塊錢。你把這幾個案子的現場照片帶去,讓上面看看腦漿和燒焦的骨頭。他說,我想想辦法吧,說說現在這個案子的思路。我說,我手下有六個人,有一個女的不會開車不算,剩下五個,你找五輛車,不加防護罩,晚上我們開出去。 
  幾天之后,我給手下開了個會,我說,這事兒有風險,不想干的可以不干,干成了,能記功,也有獎金,干不好,可能把自己搭進去,跟那五個出租車司機一樣,讓人繞了。你們自己琢磨。趙小東說,頭兒,獎金多少?我知道他媳婦正懷著孕,這十幾天他基本沒著家,我最擔心他退。我說,獎金沒說死,五千吧。幾個人干幾個人分。他點點頭,沒再說話。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十點半,我們五個人,全都是男的,正式出車,每人帶了兩把槍,一把揣在腋下,一把藏在駕駛座的椅子底下。我提了幾個注意點,第一,一個或者一個以上成年男子,打車要去僻靜處;第二,孤身一人成年男子,上來就坐駕駛座正后方;第三,身上有汽油或者柴油味的人。如果是女人或者帶小孩兒的,就推說是新手,不認識路,不拉。最后一點,如果發生搏斗,不要想著留活口,因為對方是一定想著要你命的。 
  我們在路上跑了三天,沒有收獲。小東說拉過三個有嫌疑的男的,要去蘇家屯,他就小心起來,聽他們說話,是本市口音。其中一個半路要到路肩尿尿,小東就把槍掏出來插在棉鞋里,結果那人尿完回來,三個繼續說話,好像是兄弟三個,回去給父親奔喪,其中一個上車之前和女人喝了酒,尿就多。到了蘇家屯,靈棚已經搭好,小東下車抽了支煙,看他們兩個扶著一個走進靈棚去跪下,然后上車開了回來。 
  第八天,十二月二十四日夜里十點半,下點小雪。我把車停在南京街和北三路的交口,車窗開了一條縫,抽煙,抽完煙準備睡一會,那段時間覺睡得斷斷續續,不一定什么時候就困得不行。路邊是個舞廳,隱約能聽見一點音樂聲,著名的平安夜歌曲,鈴兒響叮當,坐在雪橇上。前面一輛車拉上一個穿著貂皮的中年女人走了我把車往前提了提,把煙頭扔出窗外,車窗搖上。這時從舞廳里南側的胡同里,走出兩個人。一個中年男人領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男的四方臉,中等個,兩只手放在皮夾克的兜里,皮夾克是黑的,有很多裂縫,軟得像一塊破布,女孩兒戴著白口罩,穿著一條藍色的校服褲子,上身是一件紅色羽絨服,明顯是大人的衣服,下擺在膝蓋上面。 
  她還背著一只粉色書包。書包的背帶已經發黑了。頭發上落著雪。 
  男的走過來敲了敲車窗,我把窗戶搖下來,他朝里看了看,說,走嗎?我擺擺手,不走,馬上收了。他指了指那個孩子,去艷粉街,姑娘肚子疼,那有個中醫。我說,看病得去大醫院。他說,大醫院貴,那個中醫很靈,過去犯過,在他那看好了,他那治女孩兒肚子疼有辦法。我想了想說,路不太熟,你指道。他說,好。然后把后面的車門拉開,坐在我后面,女孩兒把書包放在腿上,坐在副駕駛。 
  艷粉街在市的最東頭,是城鄉結合部,有一大片棚戶區,也可以叫貧民窟,再往東就是農田,實話說,那是我常去抓人的地方。 
  男人的手還放在兜里,兩只耳朵凍得通紅,女孩兒眼睛閉著,把頭靠在座椅上,用書包抵著肚子。開了一會,在轉彎處他都及時指路。又過了一會,我說,大哥有煙嗎?借一棵。他從兜里摸出一根遞給我,我用自己的打火機點上。我說,大哥做什么的?他說,原先是工人,現在做點小買賣。我說,現在工廠都不行了。他說,有個別的還行,601所就很好。我說,那是造飛機的。他說,嗯,有個別的還行。我說,現在做點什么買賣?他看了一眼后視鏡,說,一點小買賣,上點貨,賣一賣,賣過好幾樣。我說,你愛人呢?他說,你在前面向右拐,一直開。眼看著要從艷粉街穿過,向著郊區去了,女孩兒一直閉著眼,不動彈,男人眼睛看著窗外,好像是不想再說話了。我說,現在干什么都不容易。他說,嗯。我說,就像開出租車,白天警察多,開不起來,晚上倒是松快,還怕人搶。他說,沒什么事兒吧。我說,你是不看新聞,前一陣子夜半司機,死了五個。他又看了看后視鏡,肩膀動了動,說,抓著了嗎?我說,沒啊,那哥們不留活口,不好抓,我算看明白了,人要狠就狠到底,才能成點事兒,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沒回答,拍了拍女孩兒肩膀,說,好點了嗎?女孩兒點點頭,手把書包緊緊攥著,說,前面那個路口右拐。我說,右拐?你不是要去艷粉嗎?她說,右拐,我要去艷粉后面。我打了個輪,把車慢慢停在路邊,說,大哥不好意思,憋不住了,只要不抬頭,遍地是茅樓,你和大侄女在車里等一下。他說,左拐,馬上到了。我說,你們爺倆商量一下,到底往哪拐。我要尿褲子了。他說,馬上到了。我轉過頭看他,手順勢伸進懷里,說,這一片黑,哪有診所啊。女孩兒突然把眼睛睜開了,一雙大眼睛,瞳仁幾乎占據了所有的地方,她說,爸,我剛才放了屁,好了。男人的下巴僵著,說,好了?她說,是,剛剛我偷偷放了一個屁,不響,然后就好了,我想下車。男人看了看我,說,爸也要上趟廁所,你先在車里等著。然后拉開車門出去,我把鑰匙拔下來,也下了車,把車門鎖好。這時的雪已經大了起來,風呼呼吹著,往脖子里鉆,遠處那一大片棚戶區都看不清了,像是在火車上看到的遠處的小山。他慢慢走到雜草叢,撒了泡尿,我把槍掏出來,站在他背后。他轉過身來,一邊系褲腰帶,一邊看著我說,哥們,你弄錯了。我說,甭跟我說這個,別系了,把褲子脫了。他把褲子褪到腳腕子,我從后腰拿出手銬,準備給他銬上。他說,別讓孩子看見,這叫什么樣子?我照著他內褲踢了一腳。他沒躲,說,那診所就在前面,是我朋友開的,你可以查一下。這時一輛運沙子的大車靠右側駛來,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車沒打雙閃,路面上都是雪。大車似乎猶豫了一下,不是撞上了,出租車的尾部馬上爛了,斜著朝我們這邊的草叢翻過來。就在我被一片手掌大的車燈玻璃擊中的瞬間,我朝那個男人站立的方向開了一槍。 
  
  李斐 
  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記憶開始清晰可見,并且成為我后來生命的一部分呢?或者到底這些記憶多少是曾經真實發生過,而多少是我根據記憶的碎片拼湊起來,以自己的方式牢記的呢?已經成為謎案。父親常常驚異于我對兒時生活的記憶,有時我說出一個片段,他早已忘卻,經我提起,他才想起原來有這么回事,事情的細枝末節完全和事實一致,而以我當時的年齡,是不應當記得這么清楚的;有的他在閑談中提起不久前發生的事情,可能就在一周前,以至于他懷疑此事是否發生過,到底是誰的記憶出了問題,是誰正在老去。 
  母親去世的情形,我沒記憶。后來我看過母親的照片,沒什么特別,一個陌生女人而已,這讓我經常感到憤慨,是什么讓我和她成了陌生人?父親的解釋令人沮喪,沒什么特別原因,不但一個女人生孩子有生命危險,即使是一個健康人走在馬路上,也可能被醉酒的司機撞死。 
  父親一直沒再娶。在托兒所,阿姨幫我洗屁股并且有效地控制我上廁所的時點,如果我無所顧忌地拉屎或者和別的孩子廝打,還會打我???,一個嘴巴,再哭,一個嘴巴,我看你再哭。沒錯,這應該就是母親的職責,如果有媽媽,也是如此這般。這讓我有些欣慰,沒什么大不了,晚上別的孩子有媽媽來接,我就會去想,你要倒霉了,回家也是這套??上?,這樣的錯覺沒有持續太久,在我六歲的時候,我認識了小樹一家。 
  小樹是我家的鄰居,在我們家那趟平房里面居中,我家在最東頭,每天父親從廠子下班,去托兒所接上我,都要推著自行車從小樹家門前走過。父親是鉗工,手藝很好,和他一起進廠的人,都叫小趙、小王、小高,而父親別人叫他李師傅。每天父親推著我走在廠子里,都有人和父親打招呼,李師傅走了?李師傅回家做飯啊?李師傅過冬的煤坯打了嗎?要不要幫忙?還有人過來逗我,和我說話,父親都笑著回應,但是車子很少停下。有人給織過圍脖,織過毛衣,紅的、藏青的、深藍的,父親收下,都放柜子里,扔上一袋樟腦丸。據說父親過去是個相當硬朗的人,但是結婚之后對母親好得不行,很少和人起爭執,寧可自己吃虧也不愿意鬧不愉快。母親死后,他一度瘦了兩圈,后來又胖回來了,還自己學會了做飯,在車間他升了班長,帶著兩個徒弟,都是男的,他不用徒弟給他沏茶,也不用他們幫著洗工作服,但是他把自己會的東西都教給他們,他能自己一個人用三把扳子,裝一整個發動機,時間是二分四十五秒。如果有人看見父親繃著臉,中午吃完飯沒有看別人打撲克,而是去托兒所看我午睡,那一定是他的徒弟,沒把作業做好。 
  我六歲的時候,第一次和小樹說上話。過去我們見過,我比小樹大一歲,已經從托兒所畢業,進入學前班,轉過年來就要上小學,而小樹,還在托兒所的大班里,因為調皮搗蛋,很有名號,左鄰右舍都知道。據說有次小朋友們在一起玩皮球,大家都用手抱著,你扔給我,我扔給你,小樹接過球,飛起一腳,把棚頂的日光燈踢碎了。好幾個孩子的頭發里都落上了熒光粉。阿姨沒有打他,而是到了供銷科,把小樹他爸找來了。小樹他爸看了看,出去買了兩支新的日光燈,一大包大白兔奶糖。然后站在椅子上,裝上燈管。阿姨們幫他扶著椅子,然后拉他坐下,磕了會瓜子,有說有笑,把他送走了。 
  小樹他爸是有名的活躍分子,不知道哪來的那么些門路,反正他總是穿得很好,能辦別人辦不成的事兒。 
  我之所以能和小樹說上話,是因為那個夏天的傍晚,我想用手里的冰棍去換小樹手里的火柴。 
  那個夏天的傍晚,在日后的許多個夜晚都曾被我拿出來回想,開始的時候,是想要回想,后來則變成了某種練習,防止那個夜晚被自己篡改,或者像許多其他的夜晚一樣,消失在黑暗里。 
  我喜歡火柴,老偷父親的火柴玩,見著什么點什么。其實平時我是個挺老實的孩子,話也沒有多少,阿姨不讓上廁所,我能一直憋著,有一次憋得牙齒打戰,昏了過去。但是就是喜歡火,一看見火柴就走不動,有一次把母親過去寫給父親的信點了,那是父親有數的幾次,給了我兩下。家里就再也看不見火柴了。那次我把小樹的火柴搶到手中,馬上就把火柴盒變成了火球,實在憋得太久了,手指燒掉了皮都沒在意,火球從空中落下,熄滅了。我突然哭了起來,不是害怕,而是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玩太奢侈了。 
  父親有點掛不住,又舍不得打我,說,這孩子,小傅,你看這孩子。傅東心說,你喜歡火柴啊?我低頭弄手上的皮不說話。傅東心說,為啥?我不說話。父親用手指點了一下我肩膀,小傅阿姨和你說話呢。我說,好看。傅東心說,啥好看?我說,火,火好看。傅東心說,你過來。我走過去,傅東心拉住我的手看了看,抬頭跟父親說,這孩子將來興許能干點啥。父親說,干點啥?傅東心說,不知道,有好奇心,小樹太小,坐不住,教他啥他回頭就忘。父親說,四歲的孩子,讓他玩吧。傅東心說,你要是信得過我,晚上吃完飯,讓她到我這兒來,周末白天來,我這兒書多,我小時候就愛玩火。父親說,那哪行?給你和德增添多少麻煩。莊德增說,麻煩啥?現在就讓生一個,讓倆孩子搭個伴,你也松快松快。東心那一肚子東西,你讓她跟我說?父親說,還不謝謝叔叔阿姨?我說,謝謝叔叔阿姨。這時小樹正蹲在地上,研究那根冰棍,冰棍上面已經有了很多螞蟻,絕大部分都被粘住,下不來了。 
  第二天是工作日,我一直盼著晚上趕緊來到,可是到了晚上,父親并沒有提這茬,還是像過去一樣,生爐子做飯,然后在炕上擺上小炕桌,兩個人對著吃,沒說什么話。睡覺的時候,我在被窩里哭了一場,用手悄悄地摳墻皮放在嘴里,摳著吃著哭著,睡著了。轉過天來,是禮拜日,早上醒來的時候,父親沒在家,門反鎖著,一般禮拜日父親要出去辦事,都把我這樣鎖在家里。我窗簾都沒拉,洗臉刷牙,然后在灶臺找點東西吃了。父親回來的時候,一身的汗,帶回來一堆東西,半扇排骨,兩袋子國光蘋果,一盒秋林公司點心。他給我換了身干凈的衣服,拉開窗簾,外面一片耀眼的陽光,自己換上洗得發白的工作服,穿上新發的綠膠鞋。然后拿著東西,拉著我的手,來到小樹家。 
  小樹他爸正給皮鞋打油,小樹在旁邊玩肥皂泡泡,傅東心坐在炕上,在一張白紙上面畫東西。小樹他爸抬頭說,來了?父親說,忙呢?然后他走進屋里,把東西放在高低柜上,跟我說,叫傅老師。
  
  傅東心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小樹打架了,帶不少人,將鄰校的一個初一學生鼻梁骨打折,中度腦震蕩。是昨天晚上的事,我今天早上知道的,知道的時候我正在給李斐上課,講《舊約》的《出埃及記》:耶和華指示摩西:哀號何用?告訴子民,只管前進!然后舉起你的手杖,向海上指,波濤就會分開,為子民空出一條干路。小樹的班主任走進院子,跟我講了一下小樹的情況,小樹當時沒在家,抱著球出去了。我跟李斐說,小斐看家,先讀讀,無需信,欣賞行文中的元氣,小樹回來,讓他別出去,在家等我。然后我拿出存折,去銀行取了一千五百塊錢,兩百塊錢給老師,老師沒收,說逢年過節,莊樹他爸沒少照顧,男孩子打個架正常,只是這種群毆,以后得避免,半大小子出手沒有輕重,容易惹出大禍。小學生連初中生都敢打,以后咋辦?然后我跟著老師去了挨打的孩子家,他剛出院,我遞上水果,把錢塞到家長手里,坐下聊了會兒天。夫妻倆在五愛市場賣紗巾,條件不差,人也能說通,最后他們送我走,在門口說,看你文質彬彬,你兒子怎么那么渾?我沒說什么,坐公交車回家了。 
  到家的時候,小樹正拉著李斐陪他玩球,他在院子里用兩塊石頭擺了個門,讓李斐幫他守門,然后他一腳把球踢在李斐臉上,一個大球印子,李斐晃晃腦袋,跑去把球撿過來,又扔給小樹。我把小樹叫住,讓他跟我進屋,小樹把球踢給李斐說,你玩吧,好好練練,別跟大腦炎似的。李斐抱起球,跟在小樹后面,也進了屋。我坐在板凳上,讓他站著,說,我給你爸打了個電話,他明天回來。他說,媽,你別唬我,我爸剛走沒幾天。我說,你給我站好,你剛才說小斐什么?他說,沒說什么,笨還不讓人說啊。我說,你給她道歉。李斐還抱著球,說,傅老師,他不是故意的,我確實笨。小樹說,你看。我說,你給她道歉。他說,不介,你教過我,做人要真,我給她道歉,就是不真。我說,我讓你真誠地道歉。他說,那不可能。李斐說,小樹,還玩球嗎?小樹沒看她,說,不玩,以后再也不和你玩了。我說,小斐,你從小就跟著他屁股玩,你還比他大,你沒玩夠?。坷铎硾]有反應。我說,莊樹,明天你爸回來,讓他跟你說,我打不動你。一個鐘頭之前,我用公共電話給德增打了個電話,跟他說小樹又惹禍了,這回還跟一伙人,一大幫打一個。德增急了,說,明天就從云南回來。我說,你該辦你的事兒辦你的事兒。德增說,云南那邊的關系現在已經夯實了,給他們看的煙標,他們很滿意。我說,他們覺得還行?他說,他們說從來沒見過畫得這么好的。我說,那你就趁熱打鐵吧。孩子我再跟他談談。他說,小樹我還不知道?談沒用。我正好也得回去,云南這邊的廠子我們拿技術入股,咱們家那邊的,反正現在企業也都承包,我回去跟他們談談承包印刷車間的事兒。咱們得有自己的廠子。 
  小樹看我不像騙他,有點慌了,說,媽,是那小子先打的我,好幾個打一個,我再去打的他。我說,你知道打人有罪嗎?說這話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手抖了起來。他說,啥?我說,無論因為什么,打人都有罪,你知道嗎?他說,別人打我,我也不能打回去嗎?那以后不是誰都能打我?我看著他,看著他和德增一樣的圓臉,還有堅硬的短發。在我們三個人里,他們那么相像。 
  我按住自己的手,讓它不抖,說,不說這個了,就說小斐的事,你怎么就不知道尊重人?他沖著李斐說,小斐姐,我錯了。我說,你什么意思?當你媽是傻子?他說,媽,我不是認錯了嗎?我說,你那叫認錯嗎?你小斐姐內向,你得保護她,你還欺負她,你是什么東西?這要是“文革”,你不得把你媽也綁了?他說,啥是“文革”?我說,不用知道,你給我好好道歉。他這才正對著李斐說,小斐姐,我錯了,不是故意的,以后你踢球,我給你守門,讓你踢我,長大了,誰敢欺負你,我就弄死他。我說,意思對了,事情說歪了。李斐說,我記住了。我說,你去院子玩,我給你小斐姐上課。他說,媽,你能替我兜著點嗎?要不我也坐這兒聽聽?我說,你出去玩吧。 
  然后我領著李斐,坐在炕上把《出埃及記》讀了一遍,講了幾個她能夠理解的典故,然后我問她,小斐,跟我學了幾年了?她說,六七年了。我說,覺得有意思嗎?她說,有意思,每天都盼著晚上。我說,從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是好苗子,我沒看錯,你現在的程度,一般初中生不如你。她說,我不知道。我說,無論什么時候,你就按照你想的方式讀、寫,多讀書,多寫東西。她說,嗯。我說,你馬上要考初中了,一定要考上。她說,就算考上也要交九千塊錢。我爸也說讓我考,但是我不考了。我說,沒關系,你讓你爸跟我說,我幫你出,你爸現在下崗,沒工作,是稍微緊一點,將來會好的,能還我們,記住,只要有知識,有手藝,什么都不怕。你現在碰上好時代,我那時候想念書沒有地方念。她說,不能管你要。我說,我估計教不了你幾堂課了。她抬起頭說,為啥?我說,我們這趟房要動遷了,咱們都得搬走,再找房子住,就不是鄰居了,知道今天為什么教你這個《出埃及記》嗎?她說,那我以后就見不著小樹了嗎?我說,教你這一篇,是讓你知道,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誠的,高山大海都會給你讓路,那些驅趕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會受到懲罰。以后你大了,老了,也要記住這個。李斐沒有說話,朝窗戶外面看著,我不知道她聽明白沒有。 
  
  李斐 
  記憶里禮拜天,總是天氣晴朗。父親會打開所有窗子,放一盆清水在炕沿,擦拭每一片玻璃。然后把臟水潑在院子里,開始漿洗床單被罩。他用雙手一截一截把床單被罩擰干,展開,掛在院里的晾衣繩上,院子里都是肥皂的香味。然后他坐下抽一支煙,開始清洗屋里的鍋臺、地面,他粗壯的胳膊像雙槳一樣,劃過家里的每一個角落。最后一項,是給掛鐘上弦。他打開紅色的蓋,拿起锃亮的鑰匙,“嘎嘎”地擰著。他翹著腳,伸著脖子,好像透過鐘盤,眺望著什么。 
  工廠的崩潰好像在一瞬之間,其實早有預兆。有段時間電視上老播,國家現在的負擔很大,國家現在需要老百姓援手,多分擔一點。父親依然按時上班,但是有時候回來,換新的工作服,他沒出汗,一天沒活。 
  父親接到下崗通知那天,我在家里生爐子。對于生爐子,我是非常喜歡的,看著火苗一點點從爐坑里滲出來,鉆進爐膛,好像是一顆心臟在手中誕生。父親進門的時候,我沒有看他。爐子里的煙飛出來,嗆進我的眼睛里,我用手抹眼淚,這時我發現父親已經蹲在旁邊,幫我往里面續柴火。他的下巴歪了,一只眼睛青了一圈,嘴也腫了。我說,爸,怎么了?他說,沒事兒,騎車摔了一跤。今天我們吃餃子。他把臉伸到水龍頭底下,洗凈嘴角的血。然后燒了一大鍋水,站在菜板旁邊包餃子,他的手雖然粗,但是包餃子很快,“咚咚咚”剁好餡,把餡揉進皮里,捏成餃子,放在蓋簾上,一會兒就是一蓋簾。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喝了一口杯白酒。父親極少喝酒,那瓶老龍口從柜子里拿出來的時候,上面已經落了一層灰??旌韧甑臅r候他說,我下崗了。我說,啊。他說,沒事兒,會有辦法的,我想辦法,你把你的書念好。我說,嗯,你今天沒摔跤。他說,沒有。我說,那是怎么了?他說,我在想,我能干什么。我說,嗯。他說,我想,我也許可以賣茶葉蛋。廣場旁邊,賣茶葉蛋的,我過去見過,一會兒就能賣出一個。我說,為什么是你下崗了呢?他說,沒什么,幾乎所有人都下崗了,廠子不行了。我說,嗯。他說,我下班之后,就去廣場看他們賣茶葉蛋。要走的時候,來了一伙人,穿著制服,把他們的爐子踹了。一個女的,抱著鍋不撒手,其中有個小子,抓住她的頭發,把她往車上帶。我就過去,把那小子抱住了。我說,爸。他說,他們人多,如果是我年輕的時候,也沒什么事,現在老了。他攤開自己的右手看了看,說,打不倒人了。我說,爸,你有我呢。他說,本來我是回家取刀的,看見你在生爐子,嗯,你蹲在那生爐子,我怕死啊。我說,爸,初中我不考了,按片兒分吧。他站起來說,我說過了,你把你的書念好,別讓我再說一遍。然后喝光酒,收拾碗筷,晚上再沒說話。 
  
  莊德增 
  有一年夏天,具體哪年有點記不清了,那幾年一晃就過去了,好像都是一年一樣。應該是在千禧年前后吧,我在北京談事兒,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頭說,莊廠長,他們要把主席拆了,你想想辦法,是廠子里一個退休的老工人,當時我接了廠子,把這些人一起都接了。我說,哪個主席?他說,紅旗廣場的主席,六米高那個,后天就要給毀了。我知道那個主席,小時候住得就離他很近。老是伸出一只手,腮幫子都是肉,笑容可掬,好像在夠什么東西。夏秋的時候,我們在他那放風箏,冬天就圍著他抽冰噶。我說,毀他干嗎?他說,要換上一只鳥。我說,一只鳥?他說,是,叫太陽鳥,是個黃色的雕塑,說是外國人設計的,比主席還高兩米。我說,我不是市委書記,找我沒用,在家好好歇著吧,不差你退休金就完了。說完我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我飛回家,晚上又出去接待了一撥人,弄到很晚,在洗浴中心睡了,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和我一起來的人都走了。到了前臺,小姐端出一堆手牌,我挨個結了賬,打電話把司機喊來,給我送回家。開到半路,我下車吐了一次,隔夜的酒從胃里涌出來,好像巖漿一樣把食道熨了一遍。有一群老人,穿著工作服,形成一個方陣,在路中間走著,不算整齊,但是靜默無言。司機說,咋回事兒?跑這兒練健身操來了?我也納悶,擺了擺手,上車歪在后座,到門口,我突然想起來,是主席,他們是奔著主席去的。我讓司機先走,自己在馬路牙子上坐了一會兒。看著自己的褲腿,干干凈凈,皮鞋,干干凈凈,就在幾年前,我穿著西褲和皮鞋,走在云貴高原的土地上,皮鞋幾天就長嘴了,西褲的褲腿永遠蒙著黃土。我抬起手看了看表,這個鐘點,莊樹在學校上課,傅東心應該在睡午覺。自從她辭職之后,她的午覺就變得十分漫長,好像一天的主要工作是睡覺。我站了起來,攔了一輛出租車,說,去紅旗廣場。 
  出租車司機坐在防護罩里,戴著一項灰色的帽子,穿著司機制服。奇怪的是他還戴著一個口罩,那可是八月份的正午,烈日高照。我朝他面前的后視鏡看了一眼,他的一雙眼睛正在其中,也在看我。一個眼角突兀在向下彎折。我便把眼睛挪走了。 
  “紅旗廣場?”他的一只手放在“空車”二字上,我說,是。他手指一勾,牌子一倒,“空車”熄滅。行了兩站地,已經看見主席無依無靠的大手,路卻突然擁堵起來,原來剛才看見的老人,只是其中一支,眼前是另一隊方陣從路中間緩緩通過。不同的是他們穿著另一種顏色和款式的工作服。司機把半個膀子搭在車窗外面,看著眼前的老人,沒按喇叭,也沒干點別的,就是平淡地看著。我說,也是閑的。他說,誰?我向前指了指。他說,那你去干嗎?我一愣,說,我去附近辦事,和主席像沒關系。他點點頭,說,也是,你沒穿工作服。我又一愣,說,咱們認識嗎?他說,不認識。你什么意思?我說,沒什么意思,就是覺得舌頭有點怪,好像咱倆見過。他說,你是個板正人,我是個賣手腕子的,你可別抬舉我。我一時語塞,可能是昨晚喝多了,腦子不太對勁兒。 
  終于蹭到了廣場周圍的環島,他說,你到哪?我一邊朝廣場上看一邊說,你繞著環島走走。他說,你沒瞧見都堵死了?我說,你就走你的,耽誤你的時間我給你折成錢。他說,好,錢是你親爹。我一下火了,說,你這人怎么說話呢?他說,我是開出租的,不是你的奴才,你下去。我望向后視鏡,他沒看我,而是小心地避過前車擺動的車尾。一般這種人不是話癆,就是犟驢脾氣。一旦我下了車,再想打車回去,基本上沒有可能,所有路口都叉死了,還不斷地有老人從車縫里向廣場走去,好像水流一樣。我說,天熱,咱都別急,你幫我繞一圈,咱就原路返回。他沒說話,開始向環島內側打輪,透過車窗,我看見紅旗廣場上,圍著主席像,密密麻麻坐滿了人。施工隊的吊車和鏟車在一角停著,幾個民警拎著大喇叭,卻沒有喊話,正在喝水。老人們坐在日頭底下,有些人的白發放著寒光,一個老頭,看上去有七十歲了,拿著一根小木棍,站在主席的衣擺下面,指揮老人們唱歌。在他的右手邊,另一個老頭坐在馬扎上,拉著手風琴,嘴里叼了一棵煙,時不時翹起嘴巴的一角換氣。“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么溫暖,多么慈祥,把翻身農奴的心兒照亮。我們邁步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 
  主席的脖子上掛著繩子,四角垂在地上,隨風擺動。幾個工人坐在后面的陰影里,說著閑話。似乎眼前的這一幕和他們沒什么關系,等他們鬧完,動動手指主席就倒了。我想起小時候,我和幾個小子就站在他們的位置,看著主席的后腦勺。一個人說,你說主席的腦袋真這么大?另一個人說,胡扯,這么大的腦袋不是怪物?他哥馬上給了他一嘴巴,你他媽的見過主席?嘴是棉褲腰?我當時尋思,如果主席的腦袋真這么大,那他戴的軍帽能成多少頂我們戴的軍帽,他穿的軍褲能成多少條我們穿的軍褲?我又想,不對,主席的腦袋應該是正常大小,也許是大,但是大不了這么多。他接見紅衛兵的時候,和紅衛兵小將的腦袋差不多大,如果他的腦袋果真這么大,那千千萬萬的紅衛兵的腦袋豈不是也這么大?這怎么可能,因為我們學校有人去過,腦袋就和我一樣大。 
  車流緩緩地向前挪動,車里的司機和乘客,無論是私家車、運貨車,還是出租車,都有足夠的時間向廣場上張望。大家歪頭看著這群老人。我已經很久沒回來過,搬走之后,幾乎沒回來過。那個建筑好像我故鄉的一棵大樹,如果我有故鄉的話。上面曾經有鳥筑巢,每天傍晚飛回,還曾經在我的頭上落過鳥糞。有好多個傍晚,我年紀輕輕,無所事事,在這兒看太陽落山。那些時光在過去的幾年里,完全被我遺忘,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好像一瞬間,我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你知道那底下有多少個?”我說,“什么?”已經幾乎繞了一圈了,我感覺到了后半圈,他的速度比其他車子都慢。“沒什么,你現在去哪?”我看了一眼廣場上,好像圖畫一樣靜止了。“回剛才來的地方。”我說。他換了一個擋位,把速度開了起來。“你說,為什么他們會去那靜坐?”過了一會他問我。我說:“念舊吧。”他說:“不是,他們是不如意。”我說:“嗯,也許吧。他們是借著這事兒,來泄私憤。”他說:“他們讓我想起來海豚。”我說:“什么?”他說:“新聞上報過,海水污染了,海豚就游上海岸自殺,直挺挺的,一死一片。”我沒有說話。他說:“懦弱的人都這樣,其實海豚也有牙,七十多歲,一把刀也拿得住。人哪,總得死那天,才知道這輩子夠不夠本,你說呢?”我說:“也不是,也許忍著,就有希望。”他說:“嗯,也對。就是希望不夠分,都讓你們這種人占了。”我越發覺得他認識我。我很想讓他把口罩摘下來,讓我看看,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坐在出租車的后座,拼命回憶,他的音調,他的體態,但是總有些東西不那么統一,從中作梗,像又不像。 
  到了目的地,他抬起“空車”二字,說,二十九。你知道那底下有多少個?我一邊拿錢包,一邊說,什么?他說,主席像的底座,那些保衛主席的戰士有多少個?我說,我記得我數過,但是現在忘了。他接過我的錢,沒有說話,等我拉開門下車,他從車窗伸出頭說,二十六個,二十個男的,六個女的,戴袖箍的五個,戴軍帽的九個,戴鋼盔的七個,拎沖鋒槍的三個,背著大刀的兩個。說完,他踩下油門,開走了。 
  
  莊樹 
  我雖然完全違背了我爸的意愿,但是他多少還是幫了一點我的忙。他斷了我的退路。在我媽去英國旅行的時候,我和他達成了協議,最初五年,除非我辭職,否則我不能管他要錢。這其實是一個單方面的協議,只對他有意義,因為我本來也是這么想的,我給自己的期限更久,比這久得多得多。我得承認,我和我爸媽的關系比較奇特,我媽從小和我不親近,她和另一個孩子待的時間特長,是一個我小時候的鄰居。因為我沒興趣讀書,她就把時間花在那個孩子身上,教她讀書,把她壓箱底的東西都教給她,結果到了那女孩兒十二歲的時候,我們搬了家,從此失去音信,我曾經偷看過她的日記(她藏得并不隱私,當然她自己不這么覺得),這么多年,她花了不少精力,去打聽那個女孩兒的下落,可是沒有一線索,就好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一樣,那些兩人一起在炕上,在小方桌旁讀書的歲月,好像被什么人用手一揚,消散在空氣里。后來她愛上了旅游和收藏,我們家有好多畫,瓷器和旅行的紀念品,我爸給她弄了一間大屋子,專門放這些東西。昂貴的,獨一無二的藝術品,和廉價的,可以無限復制的旅游區玩偶放在一起,看上去也不怎么別扭。我爸從印制煙盒起家,在某一段時期,因為他的運作疏通而造成的壟斷,他的印刷機器和印鈔機差不了多少,后來他又進入了房地產、餐飲、汽車美容、母嬰產品。在我大學第三年,有一次陪女孩兒去看電影,正在親吻時,余光看見電影片頭的出品人里,有他的名字。他這一輩子干干凈凈,對我媽言聽計從,自從做了煙盒,就把煙戒了。對于生意上的朋友和對手,他很少在家里提及,我感覺,在他心里,這些人是一樣的,他們相互需要,也讓彼此疲憊。在我印象里,即使他喝得爛醉,只要想回家,總能獨自一人找回來,前提是我媽也要在家,幫他校準方位。我媽通常不會說他,給他煮碗面,有時候他進門一頭栽倒,她就把他拖到床上,然后關上門,我爸說我不聽話,也常說我和他們倆一點都不像。其實,我是這個家庭里最典型的另一個,執拗、認真、苦行,不易忘卻。越是長大越是如此,只是他們不了解我而已。 
  高中一次斗毆,作為頭目,我在看守所待了一宿,其他人都走了。其實我也受了點輕傷,眉骨開了個小口,值班民警給我拿了一板創可貼,坐在柵欄外面和我說話。你知道混混以后有什么出路嗎?他說。我記得他很年輕,胡子好像還沒有我的密。我沒有說話,自己把創可貼貼上,在眉毛上打了個叉。他說,要么變成慣犯,要么成為比普通人還普通的人。我沒有說話,他說,你以為你多牛逼呢?你將來能干什么?我沒有說話。他蹺著二郎腿,不斷打響手里的打火機。他說,你知道每天全國要死多少警察嗎?我沒有說話。他說,我看了你的檔案,你隔三差五就得進來一回,老是為別人出頭,你說你將來能干啥?你那幫朋友,從這里出去的時候,哪個回頭看你一眼,哪個不是溜溜地趕緊走了?我說,有種你進來和我單挑。他說,單挑?我一槍就打死你。我開槍不犯法,你會開槍嗎?你知道槍怎么拿嗎?傻瓜。我把手從柵欄里伸出去,抓他的衣服,他沒動,衣服被我緊緊攥著,他說,你好好摸摸,這叫警服,昨天有個毒販,把自己的父母都砍死,搶了六百塊錢,他爸臨死前還告訴他錢藏在哪,讓他快點跑,你這個傻眼,你敢嗎,你敢動這種人嗎?告訴你,今天收拾完你,我明天就把他抓回來,你們這幫傻眼。說完我,他把我的手腕一擰,我咬緊牙沒有出聲,松開了他的警服。他沒有回頭看我,我聽見他開門出去的聲音,然后走遠了。 
  我一直記得他的樣子和他的警號,他是一個輔警。沒有編制的輔警。后來我知道,他也沒有用槍的權利。大約兩年之后,我的一個朋友,因為傷人進去,我在我爸那拿了點錢,去看守所幫他,那年我十九歲,正在念高四,復讀,好幾個警察都認識我。一個警察看見我說,有日子沒來了,跟你爸做生意了?我說沒有,然后說了一個警號,還有他的樣子,問他在嗎,我想讓他看看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記著他,好幾次有人找我去打架,我都想起他。一個人說,你找他干嗎?我說,沒事兒。問問。那人說,他讓人報復了。我盯著他看,等著他往下說,他說,死在自己家樓下,讓人從背后捅死了。媳婦飯都做好了。說完,他接收我的錢,進了別的屋,我想問人抓住了嗎?可是嘴唇動了動,發現喉嚨發不出聲音,有什么東西堵在那里。我把事情辦完,我的朋友看見我,笑著向我走過來,我轉身走了。 
  從考上警校,到從警校畢業,我媽沒跟我說什么話,但在我報考之前,有一天我媽突然問我,真想當警察?我說,是。她說,別逞能。我說,沒有。她說,為什么想當警察?我記得那是一個早晨,就我們兩個人坐在餐桌旁邊喝牛奶,她喝了一口,用手指輕輕擦掉嘴邊的白色味子,抬起頭問我。我說,人遲早要死的吧?她說,嗯,要死。我說,想干點對別人有意義,對自己也有意義的事兒,這樣的事兒不多。她說,挺好。然后不再說話,低頭繼續喝自己的牛奶。后來我爸告訴我,她跟我爸說,如果我考不上,讓我找找關系,讓我念上。我不知道她是基于何種心理。也許在她眼中,我做什么都無所謂,都不是她想要的那種人。警校四年,她從來沒去學??催^我,即使是畢業時,我成了畢業生,這可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但她不是沒出現,倒是我爸開車到了學校,參加了我的畢業典禮,還請我吃了頓飯,西餐。他說我媽去了南非,他都聯系不上,但是她送給我一個禮物。是一幅畫。上面一個小男孩站在兩塊石頭中間守門,一個小女孩正掄起腳,把球踢過來。畫很簡單,鉛筆的,畫在一張普通的A4紙上,沒有落款,也沒有日期。 
  那頓飯,我爸想要說服我,去市局坐辦公室,做文職工作。我拒絕了,結果他結了賬,把我扔在飯桌旁走了。 
  和他達成協議之后,趁他倆不在,我回了趟家,收拾了自己的一些東西,搬到局里安排的宿命。我的申請獲得了批準,成了一名實習刑警。開始的半年里,我參加了幾次相對輕松的行動,那陣子搞逃犯清理,我和幾個老警察一起,走了七八個省市,在村莊,在工地,在礦井,把逃了幾年或者十幾年的殺人犯帶回來。沒有一點危險。我記得其中一個人剛從礦上下來,看見我們在等他,說,我洗個澡。老警察說,來不及了,車等著呢。走過去給他上了手銬。他的頭發上都是渣,我年少時的玩伴,隨便哪個,看著都比他強悍多了。他說,回去看一眼老婆孩子。老警察說,讓他們去看你吧。在奔赴機場的路上,他只說了一句話,你們早來就好了,我把那娘倆坑了。 
  二○0七年九月,我正式成為刑警,出警時可申請相互配槍,若是要案,可隨時配槍。九月四日晚,和平區行政執法大隊的一個城管,喝了些酒穿過公園回家,遭到槍擊,尸體被拖到公園的人工湖里。市局的刑警開了動員會,骨干們又單獨開了案情分析會,這是這個月里,第二個遭到襲擊的城管。第一個被鈍物砸中后腦,倒在自家的樓洞口,再沒起來。我因為畢業成績還可以,實習期間的表現也過得去,分析會允許旁聽。槍是警用手槍,子彈也是警用子彈,64式7.62毫米子彈。被槍擊的城管,也曾先被鈍物擊中后腦,從法醫鑒定和現場分析,這一擊并未致命(懷疑是錘子或板子),他負傷逃走,襲擊者追上再給予槍擊。那個城管我不認識,和我也不是一個系統,但是葬禮我還是參加了。因為上面的要求,葬禮比較簡單,遺像也沒有著制服,而是穿著休閑裝,看上去很輕松的樣子。作案的手槍,有記錄可查,十二年前屬于一個叫蔣不凡的警察,那是一次不成功的釣魚行動,兇手逃脫,他成了植物人(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他的腦袋被車玻璃擊中后,又被鈍物擊打),因為是工傷,所有費用都由市局承擔。受傷時他還未成家(雖然已經三十七歲),去世之前一直由父母照顧,一九九八年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從未醒來,也從未留下只言片語。那次行動的另一個后果,是他攜帶的兩把警用64手槍,兩個彈夾,一共十四發子彈,丟了。 
  當時的案子是一起劫殺出租車司機的串案,一直未能偵破,不過蔣不凡出事之后,這起系列案件也隨之停止了。而這兩起襲擊城管的案子,有著內在的聯系,因為這兩個城管比較著名。他們在上個月的一次行政執法中,沒收了一個女人的苞米鍋,爭執中,女人十二歲的女兒摔倒在煤爐上,被嚴重燙傷面部,恐怕要留下大片疤痕。兩人因此登上了報紙網絡等各種傳媒,而有關部門對這起事件的定性是,女孩屬于自己滑倒,她自己的母親負有主要責任,兩人并無重大過失,內部警告,繼續留用。 
  在第二次的案情分析會上,會議室煙霧彌漫,主抓這個案子的大隊長叫趙小東,當年的釣魚行動有他一份,那時他的妻子懷孕待產,現在他的兒子已經十二歲,念初一,而他的戰友蔣不凡沒有子嗣,死了近十年。蔣父已去世,只剩下一個老母親,住在女兒家。他每年都要去幾回,局里發東西,或多或少,帶過去一點。他說,沒想到過去那個死案又有了活氣兒。如果在退休之前,還破不了這個案子,退休之后他就自己調查,如果在他死前還破不了,就讓他兒子當警察繼續破。會議室里靜悄悄,我相信大部分人一方面在想著這個案子為什么這么難,現在到處都是攝像頭,可是在這個案子上毫無用處,另一方面想著,那兩把槍里,還有不少子彈。 
  自從參加工作之后,這是我第一次主動發言,我說,領導,各位,我是新人,我瞎說兩句,請大家指正。趙隊說,不用客套,說。我說,看了當年的案卷,也看了案卷里的現場照片,還去了事發的現場。趙隊打斷我說,什么時候去的?我說,前天,參加完城管的葬禮,坐公交車去的。趙隊說,誰讓你去的?我說,我自己想去看看。趙隊說,繼續講。我說,當年的高粱地,現在都蓋上了樓,賣七千塊錢一平米,那條土路,已經變成四排車道的柏油路。蔣不凡被發現的草地,現在是沃爾瑪超市。照片上的地形一點也看不出來了。趙隊說,你他媽是想干房產中介?我說,沒這個意思,我查了當年的報紙,并且問了周邊的人,有一個發現,距離當年事發地點向東兩站地,有一個私人診所,是中醫,十二年前就在,現在還在。我在診所門口等了半天,問了從里面走出來的一個上歲數的患者,他告訴我這里大夫孫育新,曾經是工人,下鄉的時候在村里跟著一個江湖郎中學過一陣中醫,一九九四年下崗,第二年自己開了個診所,沒想到就一直開下來了。他二○0六年春天得胰腺癌去世,現在坐診的是他兒子孫天博。 
  所有人都看著我,趙隊把煙掐在煙灰缸里,瞪著我說,繼續說。我說,當年那起案子,一死一傷,死的是蔣不凡,傷的是貨車司機劉磊,他當時前額撞上方向盤,大量出血,暈厥,什么也沒看見,只記得突然看見一輛紅車的車尾,而車禍之前,他屬于疲勞駕駛,據他所說,眼前只有一片黑夜,所以他連個目擊證人都不算。出租車內有血跡,當時也做了檢驗,不是蔣不凡的,推測屬于兇手,但是蔣不凡被車碎片擊中的位置在車外,所以我做了一個推測,除了兇手和蔣不凡,出租車上還有另一個人。趙隊說,你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莊樹。他說,小莊,從今天起,你跟這個案子,和家里打個招呼。繼續講。我說,那個人在蔣不凡和兇手離開車后,還在車中,坐在副駕駛位置,貨車撞上出租車后,車傾覆到路邊,他受到重創。蔣不凡倒下后,兇手拿走蔣不凡的手槍,把那人從車中救出,離開現場。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蔣不凡藏在車中的手槍也被拿走了,如果車里沒人,他怎么能發現那把手槍呢?趙隊站起來說,你的意思是他們去了那個診所?我說,我只是推測,怕打草驚蛇,沒敢去診所里面調查,但是我感覺,有這種可能。 
  
  孫天博 
  我爸去世之后,我又見過他兩回。一次是去市圖書館幫小斐借書。我有一張圖書證,最貴的那種,一次可以借出十本書。對圖書館的構造我已經十分熟悉,這個圖書館是新建的,外面有草坪,遠看也相當美觀,門前有長長的石階,每個來看書的人拾階而上,好像在拜謁山門。坐在閱讀室里,如果夜幕搶在管理員下班之前降臨,就能看見腳下一條寬闊的大街,路燈的光亮底下,有著無數的黝黑車輛。里面的設施相對簡陋,文史類書籍基本集中在一層,不到一千平米,二層以上便是多媒體閱覽室,不知具體可以閱覽何物,因為小斐要借的書無需上樓,所以我從來沒有上去過。每次幫她借書,我都關門一天,上午來,把她需要的書找到,然后坐在閱覽室,把每一本書的前言和后記讀一遍,如果覺得有趣,就隨便翻開一本讀上幾十頁。等管理員戴著白手套,在我身邊巡視而過,把其他人丟在桌子上和椅子的書收走,我就知道是該離開的時候了。那天借出的十本書是《摩西五經》、《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夜航西飛》、《說吧,記憶》、《傷心咖啡館之歌》、《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哲學問題》、《我彌留之際》、《長眠不醒》和〈糾正〉。我用一個下午,讀了幾十頁〈哲學問題〉,主要是關于桌子,這人說個沒完,但是并不無聊。“世界上有沒有一種如此確切的知識,以致于一切有理性的人都不會對它加以懷疑呢?這個乍看起來似乎并不困難的問題,確實是人們所能提出的最困難的問題之一了。”似乎有些道理,但也說不上是確切的知識。 
  從圖書館出來,我把書分裝在兩個大袋子里,準備打車回家。我爸他從旁邊的面館走出來,站在我旁邊,我幫你拎一個,他說。我聞到他嘴里的蒜味,人一輩子都愛吃大蒜,說是防癌。我說,我拎得動,他說,給我,看你手勒的。我沒給他,拉開車門,他讓我往里頭坐坐,和我并排坐在后面。他說,看你臉色,最近有些勞累,給你把把脈。我說,沒事兒,睡得晚了。他說,最近動靜不對。我說,知道。他說,跟你講過我和你李叔的事吧。我說,講過。他說,我再講一遍。我說,好。他說,我下鄉不久之后,就進了保安隊,抓賭。你李叔是隊長,小時候我們就認識,他們兄弟幾個外號“三只虎”,我和他走得近,我比他大,但是愿意跟著他跑,他說話我聽。下鄉之后,我們在一個堡子,他讓我抓賭掙工分,有一次我和你李叔剛走到窗戶邊,一個小子從窗戶里跳出來,想跑。我伸手一拉,他捅了一下。你李叔馬上背著我去了老馬頭那,老頭用針灸封住我的脈,給我止了血,救了我一命。后來他找到那小子,把他腳筋挑斷了。我說,是這故事。他說,不能讓他折進去,他折進去,小斐就成了孤兒。我說,我心里有數。他說,你和小斐的事兒別著急,她性格怪,也不怎么見人,就自己在那寫字。我說,沒急,我也沒想怎么。他說,你是讓你爸拖累了,接了爸的班,爸知道,但是有時候人生在世就是這么回事兒,那天老李跟我交了底之后,就是這么回事兒了。我們是一代人。我說,跟你沒關系,你和李叔是朋友,我和小斐也是朋友。他說,最近小斐再來,從后門進來,如果覺得不好,先別來,你也別去她家。我說,別操心了。該歇著了,都一輩子了。他拍了拍我的手,走了。 
  第二次見他,是在那兩個警察來過之后,晚上,他把我推醒,說,兒子,別把自己搭進去。我說,你變樣了,老了。他說,實在不行就脫身吧,你李叔能保你,以后你照顧好小斐就行。我說,爸,這事兒和你沒關系了。然后閉上眼睛睡著了。 
  
  傅東心 
  搬家之前,有天晚上德增沒在家,我想找老李談談。一個是關于將來的事兒,關于小斐的教育。一個是關于過去的事兒。走到他家門口,看見老李在炕上修他家的掛鐘,今天小斐也沒在,學校聯歡會。一九九五年初秋的夜晚,在市區還能看見星星。我站在他家院子里,看他把掛鐘拆開,用一個小釘子把機芯的小部件捅下來,擦擦,又用一個小螺絲刀擰上。頭上的獵戶座系著腰帶,不可一世。院子里堆滿了舊東西,皮箱、炕柜、皮鞋、鍋和大勺。是要賣的,搬家帶不走這么多,也許鐘也要賣,但是他要先把它修好。我敲了敲門,他在炕上抬起頭,說,傅老師來了。我說,小斐這么叫,李師傅就別這么叫了,跟你說過好幾回了。他把鐘的零件碼好,下炕,站在地上,說,傅老師坐。我坐下,他用肥皂洗了洗手,走到院子里打開地上的炕柜,拿出一個鐵罐,給我沏了杯茶。我說,你也坐,跟你聊聊小斐。他說,坐了半天了,站一會。我說,小斐上次模擬考試的成績我看了,超過最好的初中三十分。他說,傅老師教得好。我說,我沒教她考試的東西,是她自己上心。他說,這孩子能坐住。我說,擇校費別太在意,我們這里有點閑錢。他說,沒在意,孩子我供得起。傅老師的心意我領了。我說,古代徒弟學成下山,師傅還送把劍或者行路的盤纏,你別跟我客氣,實在不行,回頭你再還我,算我借你的。他拿起炕桌上我的茶杯,把水篦出去,又添了一杯熱水。喝點熱的,涼茶傷胃,他說,我也有徒弟,教完他們把我頂了,但是我不當回事兒。他們去廣場靜坐,我在家歇著,不丟那人,又不是要飯的。我伸手從褲兜想準備好的紙包掏出來,他按住我的胳膊肘,說,傅老師別介,說說行,你拿出來我可就要轟你了。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很大,不像很多在工廠待久了的人,有點渾,而是光可鑒人。我松開紙包,把手拿出來,說,我明白了,畢竟是你和小斐的事情,我作為退路,這樣行嗎?他說,你也不是退路,各有各的路,我都說了,心意我領了。 
  一時沒人說話,我聽見炕桌上裸露的機芯,“嗒嗒”地走著。我說,還想跟你說個事兒,明天我就搬走了。他說,你說。我說,你能坐下嗎?你這么站著,好像我在訓話。那是九月的夜晚,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老頭衫,露出大半的胳膊,紋理清晰,遒勁如樹枝,手腕上戴著海鷗手表,雖然剛干了活,可是沒怎么出汗,干干凈凈。他弄了弄表帶,坐在我對面,腳耷拉在半空。我說,李師傅過去認識我嗎?他說,不認識,你搬到這趟房才認識你,知道傅老師有知識。我說,我認識你。他說,是嗎?我說,六八年,有一次我爸讓人打,你路過,把他救了。他說,是我嗎?我不記得了。他現在怎么樣,我也打過人,你沒看見而已。我把茶杯舉起來,喝了一口,溫的,我說,我爸有個同事,是他們學校文學院的教授,美國回來的,我小的時候,他們經常一起聚會,朗誦惠特曼的詩,聽唱片。他說,嗯。我說,“文革”的時候,他讓紅衛兵打死了,有人用帶釘子的木板打他的腦袋,一下打穿了。他說,都過去了,現在不興這樣了。我說,當時他們幾個紅衛兵,在紅旗廣場集合,唱著歌,兵分兩路,一隊人來我家,一隊人去他家。來我家的,把我父親耳朵打聾了,書都抄走,去他家的,把他打死了,看出了人命,沒抄家就走了。他說,是這種事兒沒準。我說,這是我后來知道的,結婚之后,生下小樹之后。他說,嗯。我說,打死我那個叔叔的,是莊德增。他一下沒有說話,重又站在地上,說,傅老師這話和我說不上了。我說,我已經說完了。他說,過去的事兒和現在沒關系,人變了,吃喝拉撒,新陳代謝,已經變了一個人,要看人的好,老莊現在沒說的。我說,我知道,這我知道。你能坐下嗎?他說,不能我要去接小斐了。你應該對小樹好點,自己的日子是自己過的。我說,你就不能坐下?你這樣走來走去,我很不舒服。他說,不能了,來不及了。無論如何,我和小斐一輩子都感激你,不會忘了你,但是以后各過各的日子,都把自己日子過好比什么都強。人得向前看,老扭頭向后看,太累了,犯不上。有句話叫后腦勺沒長眼睛,是好事兒,如果后腦勺長了眼睛,那就沒法走道了。 
  日子“嗒嗒”地響著,向前走了。我留了下來??粗磺卸?ldquo;嗒嗒”地向前走了,再也沒見過老李和小斐,他們也走了。 
  
  李斐 
  我坐在窗邊,看著楊樹葉子上的陽光,前一天的這個鐘點,陽光直射在另一片樹葉上。這兩片樹葉距離很近,相互遮擋,風一吹,相互觸碰,一個寬大,一個稍窄,在地下根的附近,漏出光影。秋天來了。樹葉正在變少。我想把它們畫下來,但是擔心自己畫得不像,那還不如把它們留在樹上。這棵樹陪伴了我很久,每次來這里治腿,完了,我都坐在這兒,看著這棵樹,看著它一點點長大變粗,看著它長滿葉子,赤身裸體。樹,樹,無法走動的樹,孤立無援的樹。 
  我想起第一次搬家,后來又搬過,但是人生第一次的印象最為深刻。搬家之后,大部分家具都沒有了。房子比過去小了一半,第一天搬進去,炕是涼的,父親生起了爐子,結果一聲巨響,把我從炕上掀了下來,且摔破了??凰艘粋€大洞,是里面存了太久的沼氣,被火一暖,拱了出來。有時放學回家,我坐在陌生的炕沿,想的最多的是小樹的家,那個我經常去的院子,想起小樹用樹枝把毛毛蟲斬成兩段,我背過臉去,小樹說,怎么了?我說,沒怎么。小樹說,你知道什么?它吃葉子。我說,那也不是它的錯。在搬離那條胡同之前,我對小樹說,小樹,快圣誕節了。小樹說,閑的,還有三個月呢。我說,圣誕節的時候我們就不是鄰居了。小樹說,那有啥,該干嘛干嘛。我知道莊家是過圣誕節的,每年的平安夜傅東心都給大家包禮物,有一年送了我一個筆記本,扉頁上寫了一句話,誰也不能永在,但是可以永遠同在。我雖然不太清楚這句話的意思,但是喜歡傅老師的字跡,像男人的,剛勁挺拔。我說,你想要什么?小樹說,你買得起?我不要,我媽罵我還少?我說,我可以給你做個東西。小樹說,做啥?我說,煙花行嗎?小樹說,就像你點了那個火柴盒一樣?我說,你還記得?小樹說,那玩意太小了,沒意思。我說,你想要多大的?小樹說,越大越好。他伸開雙臂,能多大多大,過年我媽都不給我買鞭炮,怕我給人炸了。我想了想說,我知道,在東頭,有一片高粱地,我爸帶我去一個叔叔家串門,我在那過過,冬天的時候,有沒割的高粱稈。都枯了,一點就著。像圣誕樹。小樹說,你敢?我說,興許能一燒一大片,一片圣誕樹。小樹拍手說,你真敢?我說,你會去看嗎?穿過煤電四營,就能看見。小樹說,你敢去我就敢去。我說,無論你在哪?他說,無論我在哪。我說,如果傅老師不讓你去呢?小樹說,不用你管,我有的是辦法。我說,幾點?小樹說,太早會被人看見,十一點?我說,十一點,你別忘了。小樹說,我記性好著呢,就看愛不愛記。我準到。 
  天博過來,跟我說話。好像在說腿的事,說腿怎么了,我沒聽清,因為我想起了另一件很遙遠的事。很多年之前,傅老師在畫煙盒,我跪在她身邊看,冬天,炕燒得很熱,我穿著一件父親打的毛衣,沒穿襪子。傅老師歪頭看著我,笑了,說,你爸的毛衣還織得挺好。我也笑了,想起來父親織毛衣時,笨拙的樣子,我坐在那幫父親繞毛線,毛線纏到了他的脖子上。傅老師說,你別動,就畫你吧。我說,要把我畫到煙盒上?傅老師說,試試,把你和你的毛衣都畫上。我說,不會好看的。傅老師說,會的。我說,那我把襪子穿上。傅老師說,別動了,開始畫了。畫好草稿之后,我過去看,畫里面是我,光著腳,穿著毛衣坐在炕上,不過不是呆坐著,而是向空中拋著“嘎拉哈”,三個“嘎拉哈”在半空散開,好像星星。我知道,這叫想象。傅老師說,叫什么名字呢,這煙盒?我看著自己,想不出來。傅老師說,有了就叫平原。我也覺得好,雖然不知道玩“嘎拉哈”的自己和平原有什么關系,但就是感覺這個名字很對。 
  我還想起,很多年前的另一個夜晚,我從這里的一張床上醒過來,首先看見的是天博,過去我們見過,但是沒說什么話,我倆都是挺悶的人。天博坐在床邊,在床單上擺撲克,從K到A,擺了幾條長龍,要從床上出去了,就拐彎放。我覺得迷糊,腰上疼得厲害,下面好像是空的。我說,天博,我爸呢?天博說,你醒啦,那沒事兒了,他也沒事兒了,和我爸在外面抽煙呢,你玩撲克嗎?打娘娘?。课艺f,我的書包呢?天博指了指。和我的血衣服一起,在另一張床上。我說,幫我扔了,別讓我爸看見。 
  這次我聽清了天博在說什么,他說,今天感覺,你的左腿胖了。我說,腫了吧。他說,不是是胖了,我針灸的時候,感覺經絡活分了一點,你動一動腳趾。我試著動了動,沒動。我說,你弄錯了。他說,感覺到腳后跟熱嗎?我說,有一點。他說,是好現象。再觀察看看。我說,你老是抱有希望,這樣不好。他說,這是有依據的,雖然這么多年,應該沒希望了,但是從上個月開始,我覺得有些變化,你傷在脊椎,按理說,不容易好,但是最近你的脊椎好像恢復了一些,有一些過去沒有的反應,很奇怪,萬物自有它的道理,我們再看吧。我說,外面陽光很好,推我出去走走。他說,有個事跟你說一下,昨天來了兩個警察。我說,你跟我爸說了嗎?他說,說了。他說沒事兒。對了,昨兒我在街上給你撿了一個煙盒,估計你沒有。天博從白大褂的右兜里,掏出一個已經拆開攤平的煙盒。我接過來看了看,我真沒有。你看這小姑娘,畫得真好,他說。我把煙盒夾在手邊的書里,說,昨天那兩個警察都問你什么了?他說,一個警察四十歲左右,另一個二十七八歲,問我知不知道十二年前,這附近出過一起案子,車禍,然后一個警察讓人打殘了?我說不知道,那時我還小,早就睡了。他們問我,我爸說起過什么沒,比如那天晚上是不是來過什么人?我說,沒聽他說起過,他也是早睡早起的人。他們問我有沒有病人的病歷,我說有,他們讓我給他們看看,看完之后,他們說,讓你媽和我們聊聊,我說我爸下崗之后,他們倆就離婚了,我媽現在在干什么,我都不知道。他們就走了。我說,你害怕嗎?他說,我是大夫嘛……最近你不要來了,也不要打電話,等過了這陣子再說,我會把后面三個月的藥給你弄好帶著,然后你自己給自己按摩,我教過你。我說,嗯。他說,你最近寫小說了嗎?我說,你歇著吧,我去前面看看病人,熱敷了半個小時了,快熟了。 
  
  莊樹 
  我和趙隊最后還是決定去一趟蔣不凡母親那,就算是枯井,也要下去摸一摸。燙傷事件里的母女,我們都已經排查過,沒有嫌疑,女人是單身母親,女孩兒成績不錯,兩人收到了大量的捐款,女孩的恢復也比預想的好,兩人既無作案的能力,也無更深層次的作案動機,和舊案也無瓜葛。在孫天博那里,有一定的收獲,這讓趙隊振奮。收獲就是沒有收獲。孫天博的診所極其干凈,一塵不染,病歷、錦旗、砂袋、針艾、草藥和床,都在恰當的位置,還有兩盆一人高的非洲茉莉。病歷是整齊的十幾本,兩個人的字跡,前一個寫得比較凌亂,后面的則字跡清秀,工工整整,情況也寫得詳細。從里面出來,回到車上,趙隊說,有意思,這個姓孫的好像一點毛病沒有。我說,是,太利整了。他說,說說你的想法。我說,得把他媽找著。趙隊說,是,找人,用不著咱倆,讓局里落實。我打個電話。他把電話打完,我們倆坐在車里抽煙,我說,蔣不凡留下什么東西了嗎?他說,有,他當時穿的衣服,他媽都留著,上面還有血,沒洗。她說這是他兒子的血,不臟。搬了幾次家,都帶著。我說,趙隊,我想看看。他說,走吧。 
  蔣不凡母親跟大女兒一起住,在市西面的砂山地區,屬于三個行政區域的交界,發展得比較緩慢,三個區都想管,最后都沒管。有一片地方想開發,平房推倒,挖了一個大坑,一直沒有蓋東西。十年過去,還是一個大坑。她的大女孩兒在大坑邊上開了一間麻將社,不大,六張桌子,有一個小廚房,麻友可以點吃的,炒飯或者炒面兩種。我們去的時候,她的大女兒去接孩子,蔣母自己看店,她坐在一張桌子旁邊,一邊嗑毛嗑,一邊和其中一個老頭說話。老頭說,今年退休金漲了一百五,真不錯,死了能多穿一件褲衩。趙隊說,大娘,沒玩?她轉過頭說,小東來了。我把買好的水果遞上,她說,老了,吃不了幾個,下回別買了。趙隊說,這是小莊。咱們后屋說啊。她說,咋地?人抓著了?桌子上的四個人馬上抬眼看我們,趙隊說,沒有,說點閑話,有日子沒來了。大爺,該胡就胡吧,別憋大的啦,五萬對死了。幾個老人笑了,繼續打牌。 
  蔣不凡的衣服果然在,一件棕色夾克,一件深藍色毛衣,一件灰色襯衣,一件白色跨欄背心,一條黑色西服褲,一條灰色三角褲頭。蔣母用一個包袱卷包著,好像一盒點心。趙隊說,看看吧。蔣母說,我想了,我這身體越來越不行,今年小凡忌日,這些東西我就給他燒去了,要是我死了,怕是得讓人扔了。趙隊說,嗯,我們再看看。我把每件衣物翻檢了一遍,沒什么東西,血跡已經發黑,兜里的東西應該早就拿出去了。我說,我再看一遍。趙隊說,你別急,都已經來了。第二遍我翻到褲子,發現右褲子兜是漏的,順著褲腿,我摸下去,發現在褲腳,有個東西。褲腳扦過,是兩層。我借來剪子,把褲腳挑開,里面有個煙頭。我把煙頭拿出來,舉起來,過濾嘴寫著兩個字:平原。我說,大娘,蔣大哥當年抽什么煙你還記得嗎?她說,大生產嘛,我給他買過,一天兩包。現在買不著了。我回頭跟趙隊說,是吧。趙隊說,是,我也抽大生產,后來這煙沒了,換成紅塔山,又換成利群。我把煙頭遞給他,說,那這煙頭是誰的? 
  回局里的路上,我們倆停了一次車,去了煙店,買了一包新出的平原,打開一人一根抽上。我看著煙盒,覺得奇怪,上面有一個玩“嘎拉哈”的小姑娘,雖然圖案很小,面目不太清晰,但是感覺很親切。從煙標來看,做工是很好的。趙隊說,挺好抽,當年也有這種煙,但是不好抽,后來沒了。我說,不好抽?他說,是,還挺貴,抽的人特別少。我們可以查一下,九五年,這種煙也許剛上市,抽的人更少。我說,那就明白了。他說,是,老蔣還是老蔣,可惜這么多年我們都不知道他兜里頭有東西。我說,不怪你,那兜漏了。蔣哥在車上管兇手要了一棵煙,他也發現抽這種煙的不多,所以抽完之后,就把煙蒂放在褲兜里。他說,幸虧老太太沒把衣服燒了。要不然老蔣就白死了。我說,不會的,不會有人白死的。 
  第二天趙隊主持開了個會,煙頭的事兒他沒有通報,因為涉及到過去的過失,等查出結果再說也不遲。他主要提了兩件事兒,一個是密切監視孫氏中醫診所,二十四小時不能斷人;一個是盡快找到孫天博母親的下落。盯了一星期,孫氏診所沒什么動靜,沒有可疑的病人,孫天博也沒逃跑的動向,但是孫天博的母親找到了。她叫劉卓美,現在在北京朝陽區東四環附近開了一家四川小吃店,賣面皮、麻辣涮肚、麻辣拌。老板是四川人,當年在本市走街串巷,推著一個兩輪小車,四面縫著塑料,里面有口鍋,常年煮著飄著大煙葫蘆的老湯,她常上他的車吃麻辣燙,后來孫育新下崗,她就跟著他推著車跑了。我和趙隊馬上連夜飛到北京,當時北京正在弄奧運,一片亂糟糟,我們兩個外地警察,也被人反復查了一陣。到了那家小店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多,飯店里沒什么人,幾個服務員圍著一鍋面條,一邊吃一邊看墻角掛著的小電視,里面正在播蓋了一半的鳥巢,一片狼藉,好像被拆了一半。我們拿著照片,看見劉桌美坐在其中一張靠里的桌子上點賬,左手拿著一棵煙。每翻開一面紙,就用拿煙的手蘸一下口水,頭發花白,其實已經染過色,但是在亞麻色中間,到處可見成綹的白發。我們說明了來意之后,她沒有驚慌,而是讓服務員提前下班,說要我們好好聊聊。她說,老鄉啊,雖然我的口音已經亂套了,老鄉還是老鄉。她的丈夫從后廚出來,是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年男人,穿著一雙安踏運動鞋,鞋幫已經裂了。他給我們沏了壺茶,她說,他可以先回家嗎?趙隊說,可以,主要問你一些事情。她說,那你回吧。那個男人走出門去,卻沒有走,蹲在路邊,背對我們抽起煙。趙隊說,你是哪年走的?她說,九四年十月八號。趙隊說,說說怎么回事。她說,老孫下崗了,第一批被裁了員,過去他在拖拉機廠當木工。下崗之后,他想開診所,那里給了他一筆買斷工齡的錢,但是我反對,租房子,進東西,投入太大,而且他的手藝平常覺得好使,真開起診所說不定哪天就讓人封了。他不干,我就不給錢,咱們家的存折在我這兒,他就打我,我和他一直關系不好,他老打我,手勁還大。那時候我和小四川很熟,我問他,你愿不愿意帶我走,我有點錢。他說,你沒錢,咱們也走。十月八號的上午,是休息日,老孫沒在家,我給天博做好飯,看著他吃完,問他如果有一天媽不想和爸過了,你是跟媽走還是跟爸走。他說,跟爸。然后繼續吃飯。下午我拿上存折,就跑了。趙隊說,說得很清楚,那就是說,九五年十二月二十四號,你已經不在老家了。她說,九五年?那時候我們在深圳打工。趙隊看了我一眼,說,他們現在的診所開得不錯,你兒子接班了,老孫去世了。她沒有表情,說,從走那天開始,我就和他們沒有關系了。天博從小就是個心里有數的孩子。頓了一頓,她說,他結婚了嗎?趙隊說,沒有。她說,嗯。這時我說,你當時把家里錢都拿走了?她說,是,連他買斷的錢我都拿了,就給天博兜里揣了十塊錢。我說,那他拿啥開的診所呢?父母早沒了,兄弟姐妹比他還困難。我說,那他從哪來的錢呢?她說,這我哪知道?我說,你再幫著想想。她想了想說,他有個朋友,一直很好,如果他能借著錢,也就是他了,他們從小就認識,下鄉,回城,進工廠一直在一起。那個人不錯,是個穩當人,不知道現在在干啥。我說,他叫什么你還能想起來不?她說,姓李,名字叫啥來著?他有個女孩兒,老婆死了,自己帶著女兒過。我說,你再想想,名字。她說,那人好像姓李,名字實在想不起來,他那個姑娘,很文靜,能背好多唐詩宋詞,說是一個鄰居教的,小時候我見過她,那孩子叫小斐。 
  
  趙小東 
  孫天博很有意思,什么也不說。我找了幾個經驗豐富的人問過,也不行。只是不說話。不讓他睡覺,他就不睡,我耗著,把我們幾個都耗累了,他還能撐。我說,你要是不知道,可以說不知道,我們記錄在案。他連不知道也不說,只是不時用手按摩自己的頸椎。 
  我們讓診所開著,從別處找了一個中醫坐診。從里到外翻了一遍,沒有發現。其中一個人說,沒見過這么干凈的地兒,就不像有人住的。我問小莊,往下怎么弄。小莊從北京回來,狀態有點萎靡,在飛機上想抽煙,憋得亂轉,下飛機之后,到局里的路上,把半盒平原都抽了。 
  我們查了本市所有叫李斐的女性的社會記錄,發現有一個和我們要找的人高度吻合。此人生于一九八二年,叫李守廉,一九五四年生人,身高一米七六,原是拖拉機廠工人,鉗工,會開手扶拖拉機,也會開車,下崗之后,就從社會上蒸發了。李斐有小學檔案記錄,小學畢業之后就沒有了。而這兩件事情的時間點,都是一九九五年。綜合我們掌握的所有情況,李守廉是一九九五年劫殺出租車襲警串案和二○0七年襲擊城管串案的重大嫌疑人。李斐即使不是從犯,也是重要的證人。人活著就應該有記錄,李斐是否還在世無法確知,但是李守廉一定在世,這中間社會上換了一次二代身份證,他一定有了新的名字和身份。 
  小莊說,應該是這樣,那年李家發生了幾件事,下崗、李斐升學、朋友孫育新想要開診所,借錢。李守廉仗義,先把錢借給了孫育新,李斐升學就沒有錢。我說,沒明白。他說,我是經過那個時候,考初中,就算你考全市第一,也要交九千塊,我假設李斐這孩子考上了,但是李守廉的錢壓在診所里,所以他實施了對出租車司機的搶劫。我說,有道理。邏輯上可以成立。他說,第一起案子你還記著嗎?那個出租車司機的儲物柜里,有刀,他是轉業兵,開夜班,防身帶著,第一起案子也許是誤殺,他本來是想拿點錢就走。后來手上已經有人命,就殺人搶劫了。我說,有這個可能,但是已經不重要了,第一起案子到底怎么回事兒,重要嗎?他說,后來的襲警案,就和我過去假設的差不多,那天李斐應該在車上,他們不是要搶劫,而是去辦什么事兒,也許就是去孫氏診所串門或者看病,打的是蔣不凡的車,蔣不凡覺察出李守廉的嫌疑很大,中途兩人下車,后面的事情我過去推論過了。我說,可能李斐也參與了搶劫,也有這種可能。小莊說,嗯,也有。但是可能性不大。我說,為什么?他說,從人性角度講,父親不應該這么干。我說,*,跟我說人性?他沒有說話。 
  第二天我又帶人去翻了一遍孫天博的家,的確收拾得很干凈,應該是隨時防備有一天我們會抓他。里屋是木地板,我讓人撬開,什么也沒有。我覺得既然如此,索性繼續拆。所有能藏東西的地方全拆開,終于發現了一個中醫枕頭,里面有一層小石子,安眠用的。在石子底下,有一本帶血的小學語文教材和七十多頁復印的文稿。我把這些東西拿到孫天博面前,他像沒看見一樣,還是不說話,然后閉上眼睛,按摩自己的太陽穴。我看了一遍稿子,好像是小說,寫的都是一趟房里鄰居的事情,小孩兒之間的事兒,大人之間的事兒,玩毛毛啊,彈玻璃球啊,打趴幾啊??匆馑紤撌亲髡咝r候的事情。我把這些東西轉給了小莊,讓他看看。小莊看過之后,沒有提什么決定性的想法,而是向我請了幾天假,說是實在撐不住了,身體要垮了,我同意了,畢竟年輕,第一次跟這種案子,休息休息是合理的。我提議他可以先見風孫天博,畢竟是目前我們手上唯一可用的線索,他說不見了,實在是太累,他還說,這幾天他好好想一想,也許會想出個眉目,再見不遲。 
  就在他請假的第三天下午,出現了新的情況,這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年初我們搞過一陣子追逃行動,其實有些勞民傷財,抓回來的,即使手上有過人命,大多早已成了廢物,不是未老先衰,就是成沉默寡言的木頭疙瘩,或者因為酗酒成了廢人。有一個人現年五十一歲,一九九六年搶劫岐山路建設銀行未遂,用自制短筒獵槍打死一名保安,潛逃。今年年初將他從河南省舞陽縣抓回,他承認他搶劫殺人,并提出希望能見到自己離異多年的妻子。我沒把此事當回事兒,如果每天滿足他們的愿望,我就不用干別的了。小莊找到了這人的妻子,也已經五十多歲,重新結婚生子后,生活不錯,現在退休在家,幫兒子帶孩子。不愿意與他見面。小莊征得對方同意,給她照了一個半身像,帶給案犯看了,并把實際情況跟他講了。他收下照片沒說什么。可就在這幾天,他突然說有重要事情匯報,我去了。他要見小莊,我說小莊休假了,病了,我是他上級,可以代表他。他認識我,把情況講了一遍,我聽后,寫下來,然后召集了專案組,拿著他所寫材料的影印件,又讓他講了一遍。這人記性極好,無論是所寫材料,還是兩遍的供述,沒有任何矛盾之處,而且十幾年前的細節,很多都還記得。此人叫趙慶革,無業,酗酒嗜賭,麻將花面沖上擺著,他掃一眼,打亂砌出城墻,所有牌的位置基本上都在心理亮著??墒蔷褪沁@樣,還是輸錢,欠了不少外債,為了翻本,他就動了搶劫出租車司機的念頭。他身高一米七五,手勁極大,據他自己說,年輕時吃核桃有時是用手掰的。尼龍繩、柴油,上車之后坐在司機正后方,行到偏僻處實施殺人搶劫,然后焚車逃走。一共五起,每一起的時間地點人物,甚至連司機的大致相貌、年齡,甚至有的人的口頭禪,他都記著。其中有個司機上衣兜揣著一把梳子,一邊開車一邊梳頭,說送完他就去跟相好會面,相好三十二歲,丈夫常年出差。他把他勒死后,梳子拿走,一直用到現在。 
  但是他說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四號,他并不在蔣不凡那輛車上,他去了廣州買槍(但是沒買到),那時出租車的案子他做了五起,沒有紕漏,就準備向前走一步,去搶銀行。我把李守廉和李斐的照片給他看,他說不認識,從沒見過。 
  我看到了那把梳子,然后給小莊打了電話,他關機了。其實也沒那么著急,只是案子的鏈條有了一個斷縫,而我們需要做的工作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 
  
  李斐 
  看見報紙那天,我晚上失眠了。我把那份報紙放在枕頭邊上,夜里起來看了好幾回。前兩天父親跟我說,天博出事了,那盆非洲茉莉不在窗戶邊上了。我說知道,很多事情要開始了。但是我沒有想到,首先出現的竟然是小樹。第二天一早,我叫住父親,把報紙遞給他。父親看過之后,說,太巧了。我沒有說話。父親說,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說我怎么想的?父親說,你想也許沒問題。我點頭。說,按道理,天博不會說,我知道他,而且如果他說了,也不用登尋人啟事找我們。我點頭。父親說,但還是太巧了。我說,爸,你是不是有事情沒告訴我?父親說,我先出車,你讓我想想。 
  父親現在是出租車司機。 
  晚上父親回來,我坐在輪椅上,還在看那份報紙。 
  尋人啟事:尋找兒時的伙伴,失散多年的朋友、家人小斐。我一周后就要出國定居,請速與我聯系。不可思議,我們已經長大了。下面是我的電話。 
  在電話的下面,附了一張畫。上面一個小男孩站在兩塊石頭早間,一個小女孩正掄起腳,把球踢過來。 
  父親摘下口罩,把買好的菜拿進廚房。吃飯時,父親說,廣場那個太陽鳥拆了。我說,嗯,要蓋什么?父親說,看不出來,看不出形狀,誰也沒看出來。后來發現,不是別的,是要把原先那個主席像搬回來,當年拉倒之后,沒壞,一直留著,現在要給弄回來。只是底下那些戰士,當年碎了,現在要重塑。不知道個數還是不是和過去一樣。我說,嗯。父親說,我想好了。我說,嗯。父親說,去見見吧。我原先想查查小樹,但是怕反而會惹麻煩。索性就這么去吧。我從輪椅上向前跌下來,碗掉在地上,飯粒撒了一地。父親把我抱起,放回輪椅上。我說,爸送我過去,我單獨見他。父親說,那得想個地方,你腿不方便,如果不好,能走的地方。我說,我想好了,船上。父親說,船上好,一人一條船,挨著說話。我說,他也看不出我腿有毛病。父親從腰上拔出一把槍,放在桌子上,說,你帶著,放在包里,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一旦用,就不要手下留情。我看著槍。父親從后腰又拿出一把,說,我們兩個一人一把,你那里面有七顆子彈。在家等著,我去給你買張電話卡。 
  我用新的電話卡給小樹發了短信,約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在北陵公園的人造湖中心見。發完短信,父親把電話卡放在煤氣上熔了。父親說,明天中午,他來了就是來了,沒來這事兒就算了,來了見完,這事兒也就算了,我們只能這么下去,你答應我。我說,我答應你。爸,我欠你的太多。父親說,不說。你們兩個總要見一下。以后還和以前一樣。 
  
  莊樹 
  我上船的時候,看見一條小船漂在湖心。我向著湖心劃過去。不是公休日,湖上只有兩只船。秋天的涼風吹著,湖面上起著細密的波紋,好像湖心有什么東西在微微震動。劃到近前,我看見了李斐。她穿著一件紅色棉服,系著黑色圍巾,牛仔褲、棕色皮鞋,扎了一條馬尾辮。腳底下放著一只黑色挎包,包上面放著一雙手套。我向她劃過去的時候,她一直在看著我。她和十二歲的時候非常相像,相貌清晰可辨,只是大了兩號,還有就是頭發花白了,好像融進了柳絮,但是并不顯老。眼睛還像小時候一樣,看人的時候就不眨,好像在發呆,其實已經看在眼里了。我說,等很久了吧。她說,沒有,劃過來用了一段時間。我笑了笑,說,你沒怎么變。她說,你也是,只是有胡子了。來見老朋友,胡子都不刮。我說,你現在在做什么?她說,你怎么上來就問問題?你呢?我想了想說,說實話嗎?她說,說實話。我說,我現在是警察。她收了笑意,閉緊嘴看著我,說,挺好,公務員。我說,我小時候挺渾的吧?她沉默了一會,說,是。我說,現在我長大了,能保護人了。她又許久沒說話,把圍巾重新系了系,隔了一會,她說,傅老師現在好嗎?我說,很好,地球都要走遍了。她說,那就很好?我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她一直在找你。她說,讓她別找了,我什么都不是。我說,我不覺得。如果你時間不急,我跟你講講這么多年我都干了什么,她說,你講吧。我就開始講,講了自己在警校交的女朋友,也講了分手之后自己很難過,喝多了在操場瘋跑,還講了因為當警察,和父親搞得很緊張,一直講到現在。她聽得很認真,偶爾中途問一點事情,比如,她人有趣嗎?或者,沒聽明白,我沒上過大學,請你再講一下。很少能得到這樣的聽眾。講完了,我好像洗了個澡。我說,無聊吧,這么多年的事兒,這么快就講完了。她說,不無聊。如果讓我講,一句話就講完了。我說,一會兒是你自己回去還是李叔來接你?或者他現在就在附近看著?她沒有說話。我說,他現在忙什么呢?她沒有說話。我說,李叔十二年前,殺了兩個城管,一個用錘子或扳子,一個用槍打。她沒有說話。我說,我不是請你幫我,我是請你想想這件事本身。她說,沒這個必要,不用你提醒我這個。我說,你告訴我在哪能找到李叔。然后到我的船上來,我們劃到岸邊,然后我們去找傅老師。她說,如果沒有這事,你會來找我嗎?我說,也許不會,但今天我是一個人來的,沒人知道我來,而且這件事情已經有了,我也已經來找你了,都不能更改了。 
  她抓住槳,把船向后輕輕搖了搖,和我拉開了點距離,說,其實我可以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但是你剛才很坦白,我也可以跟你坦白,誰也不欠誰最好。其實這么說不對,應該說,我欠你們家的,能還一點是一點。我說,不是這事兒和你我,她伸出手,意思是這里不需要我說話,我突然意識到這么多年沒見,她果真在某一個局部,有了不小的變化。她說,一九九五年那起出租車的案子,和我爸沒關系,信不信由你。我爸的錢借給孫叔一部分,然后他把他小時候攢的“文革”郵票,全賣了,我的學費是有的。但是十二月二十四號那天的事兒,我和爸確實在。那人朝我爸開了一槍,他的左肋被打穿了。我說,嗯。她說,一輛大車把我坐的車撞翻了。你知道吧?我說,知道。她說,然后那個人倒了,我爸滿臉是血,把我從車里頭拖出來,那時我沒昏,腿沒感覺了,但是腦袋清楚得很。他看了看我的腿,把我放在馬路邊,跑回去用磚塊打了那個警察的腦袋。我說,嗯,是這個順序。她說,然后我跟他說,小樹在等我啊。然后我就昏過去了。 
  這次輪到我沉默下來,看著她的眼睛,她一眨不眨,看著我,或者沒有看著我。 
  然后她說,我爸什么也不知道,他以為我真的肚子疼。當時我的書包里裝著一瓶汽油,是我爸過去從廠里帶回來,擦玻璃用的。那個警察應該是聞著了。那天晚上是平安夜,白天我一直在想去還是不去,因為我有預感,你不會來。但是到了晚上我還是決定去,可我實在想不出什么辦法,你說你總會有辦法,可是我想不出來。孫叔叔的診所離那片高粱地很近,我可以想辦法下車,跑去用汽油給你放一場焰火,一片火做的圣誕樹,燒得高高的。我答應你的。 
  我說,現在那里已經沒有高粱地了。 
  她說,那天你去了嗎? 
  我說,沒有。 
  她說,是傅老師不讓你去嗎? 
  我說,不是。我忘了。 
  她說,你干什么去了? 
  我想了想說,也忘了。 
  她點了點頭。 
  我說,當時我們都是小孩子,現在我們都長大了,對吧。 
  她說,你長大了,很好。 
  這時她指了指挎包,說,這里面有一把手槍,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使。我說,不會使我可以教你。她說,小時候,傅老師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如果一個人心里的念足夠誠的話,海水就會在你面前分開,讓出一條干路,讓你走過去。不用海水,如果你能讓這湖水分開,我就讓你到我的船上來,跟你走。 
  我說,沒有人可以。 
  她說,我就要這湖水分開。 
  我想了想,說,我不能把湖水分開,但是我能把這里變成平原,讓你走過去。 
  她說,不可能。 
  我說,如果能行呢? 
  她說,你就過來。 
  我說,你準備好了嗎? 
  她說,我準備好了。 
  我把手伸進懷里,繞過我的手槍,掏出我的煙。那是我們的平原。上面的她,十一二歲,笑著,沒穿襪子,看著半空。煙盒在水上飄著,上面那層塑料膜在陽光底下泛著光芒,北方午后的微風吹著她,向著岸邊走去。 

美国av在线播放| 欧美怡春院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 无码人妻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 99精品1区2区| 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日本wwww色| 日韩欧美一区二区视频在线播放| 97免费中文视频在线观看| 91精品国产aⅴ一区二区| 国产婷婷一区二区| 欧美一级视频免费| 九九热久久免费视频| 国产色综合一区| 视频一区欧美日韩| 欧美一区二不卡视频| 欧美人妻精品一区二区免费看| 国产成人精品综合久久久久99 | 福利一区福利二区微拍刺激| 国产三区在线成人av| 成人久久久精品国产乱码一区二区| 貂蝉被到爽流白浆在线观看| 美女扒开腿免费视频| 国产黄色一区二区三区| 老熟妇仑乱视频一区二区| 欧美性天天影院| 国产精品视频自拍| 91国产精品电影| 国产精品私拍pans大尺度在线 | 欧美性猛交bbbbb精品| 国产中文字幕免费| 日本黄色片免费观看| 久久精品视频国产| 日本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 | 任你操这里只有精品| 好吊妞无缓冲视频观看| 国产成人久久777777| 视频免费1区二区三区| 色噜噜在线观看| 中文字幕在线免费看线人| 精人妻一区二区三区| 潘金莲激情呻吟欲求不满视频| 日韩va在线观看| 漂亮人妻被黑人久久精品| 日本高清www| av永久免费观看| 国产免费一级视频| 丝袜美腿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老肥熟一区二区三区| 激情综合五月天| 成人性生交大片| 欧美性xxxx极品hd欧美风情| 日韩一区二区影院| 欧美激情视频在线| 国产日韩专区在线| 亚洲国产另类av| 国内精品久久久久影院一蜜桃| heyzo一本久久综合| 夜夜嗨av一区二区三区四季av| 亚洲一区二区美女| 一区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精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午夜版| 国产超碰91| 日韩精品不卡| 日本女人黄色片| 亚洲国产欧美视频| 久久久久成人片免费观看蜜芽| 国产精品女人久久久| 99re这里只有精品6| 亚洲三级在线看| 日韩一区二区三区精品视频| 日韩有码在线电影| 欧美影视一区二区| 国产综合精品在线| 二区视频在线观看| 日本vs亚洲vs韩国一区三区| 国产精品麻豆视频| 中文字幕少妇一区二区三区| 麻豆av一区二区| 国产ts在线观看| 国产又黄又大又粗的视频| 91蜜桃婷婷狠狠久久综合9色| 欧美猛男男办公室激情| 国产精品一区=区| 成熟丰满熟妇高潮xxxxx视频| 亚洲高清免费在线观看| 久久高清免费视频| 不卡影院免费观看| 欧美mv日韩mv国产网站app| 揄拍成人国产精品视频| 亚洲精品永久www嫩草| 欧美成人黄色网| 91女神在线视频| 国产丝袜视频一区| 国产在线观看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色91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 | 缅甸午夜性猛交xxxx| 久操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亚洲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久本道91| 欧洲中文字幕精品| 春色成人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国产精品88|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黄视频 | 少妇性l交大片7724com| 亚洲精品成人电影| 欧美日韩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成人国产在线激情| 强迫凌虐淫辱の牝奴在线观看| 成人av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色噜噜狠狠成人中文综合 | 樱花草www在线| 亚洲黄色精品视频| 日韩av网址在线观看| 欧美亚洲视频一区| 日本韩国免费观看| 欧美日韩亚洲另类| 一区二区精品视频| 少妇又色又爽又黄的视频| 91精品国产入口| 成人短视频在线观看免费| 中文字幕久久久久| 亚洲女人被黑人巨大进入| 美女扒开大腿让男人桶| 97人妻精品视频一区| 欧美性极品xxxx娇小| 亚洲精品中字| 久热re这里精品视频在线6| 亚洲美女在线观看| 另类小说第一页| 国产精品天天摸av网| 快播亚洲色图| 性中国古装videossex| 欧美二区三区的天堂| 国产高清不卡无码视频| 精品久久久中文字幕人妻| 亚洲精品在线免费观看视频| 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动漫| 亚洲黄色av一区| 女同一区二区| 日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日韩免费精品视频| 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线| 亚洲国产日韩欧美在线图片| 国产高潮免费视频| 欧美三级三级三级| 老司机午夜免费福利| 欧美日韩亚洲91| 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三州| 国产精品自拍在线| 亚洲bt天天射| 国产一区二区网站| 高清一区二区三区日本久| 一区二区三区福利视频| 欧美黑人国产人伦爽爽爽| 国产成人亚洲欧洲在线| 日韩一区在线视频| 最新黄色网址在线观看| 久久人体大胆视频| 久久精品美女视频| 97超级碰碰人国产在线观看| 丰满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欧美乱妇高清无乱码| 亚洲国产av一区二区| 欧美性天天影院| 国产精品资源站在线| 91免费网站视频| 国产精品美女一区二区| 日韩精品免费播放| 亚洲午夜激情av| 国产激情第一页| 精品一区二区电影| 欧美成人国产精品高潮| 国产精品黄视频| 国产日韩免费视频| 亚洲综合自拍一区| 韩国成人在线视频| 日本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香蕉麻豆| 日韩黄色中文字幕| 久久国产色av| 午夜视频在线免费播放| 欧美做受777cos| 亚洲男人的天堂在线aⅴ视频| 性生交大片免费看l| 亚洲国产三级网| 人禽交欧美网站| 狠狠精品干练久久久无码中文字幕| 亚洲美女视频在线观看| 欧美性x x x| 欧美激情啊啊啊| 麻豆精品在线播放| 一本之道在线视频| 欧洲永久精品大片ww免费漫画| 欧美a级理论片| 男女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91国产精品成人| 手机av免费观看| 91久热免费在线视频| 一区二区国产视频| 亚洲av中文无码乱人伦在线视色| 91系列在线播放|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免费观看 | 深爱五月激情网| 女同一区二区| 欧美成人在线直播| 久久久久久夜| av网站免费在线播放| 日本伊人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介绍| 91免费精品国自产拍在线不卡| 91精品小视频| 国产精品中文字幕在线观看| 欧美性猛xxx| 四虎永久在线观看| 在线播放第一页| 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vr| 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久久| 国产成人免费xxxxxxxx| 欧美特黄一区二区三区| 翡翠波斯猫1977年美国| 欧美在线观看视频在线| 高潮毛片又色又爽免费| 日韩人妻无码精品久久久不卡| 久久伊人色综合| 中文字幕亚洲欧美在线不卡| xxxx.国产| 自拍一级黄色片| 国产精品yjizz| 7777精品伊人久久久大香线蕉超级流畅| 成 人 黄 色 片 在线播放| 成人啪啪18免费游戏链接|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播放| 91精品麻豆日日躁夜夜躁| 国产精品影视在线| 中文字幕永久在线| 天天躁夜夜躁狠狠是什么心态| 免费在线观看一区二区| 欧美整片在线观看| 亚洲成人你懂的| 久久超级碰视频| 久久一二三四区| mm1313亚洲国产精品无码试看|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电影| 日韩av综合网| 亚洲成精国产精品女| 久久99国产精品免费| 日产精品久久久| 91人妻一区二区三区| 黑人巨茎大战欧美白妇| 成人免费午夜电影| 在线看欧美日韩| 欧美老人xxxx18| 亚洲成在线观看| 91麻豆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有的能看| 一区二区视频网站| 亚洲熟女www一区二区三区| wwwxxx亚洲| a v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欧美高清在线| 男人添女人下面免费视频| 成人免费看片视频在线观看| 99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久| 97在线视频一区| 久久九九有精品国产23| 亚洲人av在线影院| 亚洲人成网7777777国产| 亚洲精品日韩久久久| 日韩片之四级片| 日韩欧美久久久| 精品久久国产97色综合| 欧美一级午夜免费电影| 亚洲精品成人久久| 最近中文字幕2019免费| 欧美成人午夜激情在线| 91香蕉视频污在线观看| 黑人操日本美女| www.国产com| 夜夜嗨aⅴ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一区二三区| 亚洲第一视频在线| 亚洲va久久久噜噜噜无码久久| 亚洲毛片在线播放| 国内精品久久久久影院色| 成人晚上爱看视频| 亚洲欧洲在线观看av| 亚洲成人av在线电影| 欧美日韩在线播| 日韩精品视频三区| 一级性生活视频| 亚洲成人av影片| 国产成人在线视频免费播放| 欧美性猛交xxxx偷拍洗澡| 国产精品视频公开费视频| 欧美高清中文字幕| 免费在线观看亚洲| 国产无码精品视频| 性欧美.com| 中日韩在线视频| 国产欧美一区二| 日本不卡一区视频| 亚洲天堂自拍偷拍| 国产精品1024久久| 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播放| 一本色道a无线码一区v| 亚洲精品在线视频| 欧美高清激情视频| 久久久久久a亚洲欧洲aⅴ| 欧美成人福利在线观看| 欧美日韩大片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首页| 亚洲免费在线视频一区 二区| 精品久久久国产精品999| 久久视频免费观看| 麻豆精品蜜桃一区二区三区| 性欧美极品xxxx欧美一区二区| а天堂中文在线资源| 成人1区2区3区| 亚洲资源在线观看| 久热在线中文字幕色999舞| 成人爱爱电影网址| 精品人伦一区二区三区蜜桃免费| 色婷婷**av毛片一区| 久久伦理网站| 欧美偷拍一区二区三区| 天天射天天操天天干| 一本久久精品一区二区| 2019中文在线观看| 少妇黄色一级片| 一本一道人人妻人人妻αv| 久久久久久久性| 亚洲欧美日韩视频一区| 天堂精品视频| 亚洲精品国产精品乱码| 久久免费电影网| 亚洲欧美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国产综合自拍| 国产91av视频| 婷婷成人综合网| 亚洲v日韩v综合v精品v| 性囗交免费视频观看| 免费观看在线综合| 亚洲欧洲中文天堂| 免费看日b视频| 99视频在线观看免费| 91国模大尺度私拍在线视频| 91在线精品观看| 欧美一级特黄高清视频| 中文字幕日韩一区| 国产成人精品在线视频| 国内精品免费视频| 看电视剧不卡顿的网站| 最近2019中文字幕在线高清| 欧美国产在线一区| 国产精品中文欧美| 久久国产精品久久久久| 激情黄色小视频| 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中文字幕日韩在线观看|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观看久久| 中文字幕在线观看你懂的| 国产又粗又猛又黄又爽无遮挡| 99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久久| 97在线免费观看| 精品国产大片大片大片| 亚洲二区视频在线| 五月天综合网| 久久婷婷av| 97国产成人精品视频| 精品女人久久久| 亚洲国产一区二区a毛片| 日本成人看片网址| 日本aⅴ亚洲精品中文乱码| 日本精品久久久久影院| 亚洲天堂av中文字幕| 精品视频1区2区3区| 伊人再见免费在线观看高清版| 日韩国产高清在线|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国产a级| 亚洲欧美在线视频免费| 亚洲区免费影片| 国产成人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日本福利一区二区| 青青视频在线播放| 国产亚洲女人久久久久毛片|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乱码aⅴ| 青青草手机在线观看| 制服.丝袜.亚洲.另类.中文| 91精品国产高清91久久久久久| 黄网动漫久久久| 一二三四视频社区在线| 激情综合亚洲精品| 欧美日韩国产一二| 国产伦精一区二区三区| 天天人人精品| 久久久99精品免费观看| 国产91沈先生在线播放| 一区二区三区美女视频| 人妻丰满熟妇av无码区app| 欧美日韩国产丝袜另类| 黑人巨大猛交丰满少妇| 精品捆绑美女sm三区| 久久久久久久久毛片| 久久久爽爽爽美女图片| 国产精品成人久久久| 91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另类| 亚州男人的天堂| 99精品一区二区三区的区别| 一二三四区精品视频| 欧美熟妇精品黑人巨大一二三区| 贊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