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像彈的新棉絮,不聲不響,頃刻厚了一層眼界。小德子仰頭,任雪花落在臉上,涼絲絲融掉。睫毛上擎住一枚,一眨,立即就不見了。
咱不給日本人干了行不?
屋里,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問。語調(diào)雪樣輕柔,壓在耳鼓卻極沉重。
男人默聲。
老德,你咋不說話?女人又問。
指啥活!男人說話了,沉悶得像被厚厚的雪壓著。
女人說,你跟我不一樣,我……女人突然沉默了。一下子靜得可怕。老德被靜怕了,想打破這靜。那啥……你喝水不?
不喝,你是有學(xué)問的人,識大體,不像我……。女人的話斷了,像風(fēng)箏的線,思緒像風(fēng)箏般飄零。
沒法子,還有小德子呢,不管咋活還不都得活?!老德接住那只飄落的風(fēng)箏,卻無力送飛。任命吧!老德深深嘆口氣。
秀姑,我有句話想問你。老德說。
有話還不趕緊說。女人的急切里含著激動,等老德說出她想聽的話。
老德卻又低頭不語。
你倒是說呀,咋了?
我想讓你給小德子當(dāng)娘。老德的話被九頭牛拉著,不好出口。
秀姑赧笑。我早就把小德子當(dāng)成親兒子了,你沒看出來?傻樣兒你。
九頭牛頃刻跑沒了影,老德似乎輕松許多。
來。女人輕聲說。
啥?男人輕聲應(yīng)。
細(xì)細(xì)碎碎的聲響。屋里的油燈沒豆粒兒大,不如外面的雪色明朗。
咋?我知道你嫌我……。女人的聲音低沉了,要壓塌屋子。
沒……男人趕緊說,我咋能嫌棄你呢。
不嫌棄為啥不要?女人頓了頓,聲音細(xì)如繡針,卻刺得人心疼。
你是苦命人。
這年月,誰不苦?!我愿意。
我的話還沒說完。
那就說。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得替我照顧好小德子。
走?!往哪走?
這你就別問了,反正我就問你這一句話,能答應(yīng)我不?九頭牛又回來了。
那我也只問你一句,走了還回來不?秀姑的語氣像立起來的軟泥墻,強(qiáng)撐著不讓坍掉。
長久的沉默,一切聲響都被漫天大雪稠住。小德子在白展展厚實實的雪地上悄悄踩出一溜小腳印,像刻在月光上。
門開了,秀姑從暗中凸現(xiàn),臉比雪白,眼里揉著月光。小德子回頭看,中間的那串小腳印像一條牽扯不斷的鎖鏈。
秀姑招手。進(jìn)屋試試秀姑給你做的新棉襖。
好好的一地白雪被興奮的小德子凌亂了。秀姑撫摸著小德子的頭,齊腰高了。啥時候能長成大男子漢,長大后世道還能這樣嗎?秀姑苦苦的想。獨(dú)自走了。
1943年開年就是一場大雪,北大營外的北小街被凍僵了。雪停日出,漸漸舒緩。趕早,臨街商鋪開門做起生意,很早就有日本人出沒。老德領(lǐng)著小德子沿著北大營的土圍子向西北的亂墳崗子走。
爸,今天為啥不上工?小德子望奉天城。爸在奉天城的一家日本工廠里做工,每天上工都帶塊餑餑回來。今天小德子穿著新棉襖,沒有餑餑心里也美滋滋的。
昨晚我夢見你娘了。老德說。
我娘都說啥了?小德子仰著小臉。
讓你好好聽話,好好的活著。
亂墳崗子新墳疊舊墳,都被雪蓋住。老德沒拂去墳上的雪,紙也是在雪上燒的。小德子看著雪被融化,露出褐色的地面。一陣風(fēng),紙灰被吹得飄散在雪上,扎眼的黑。老德用手撫撫小德子的頭,小德子跪下給娘磕頭,起來時見北大營方向走過來一隊人,被日本兵看押著緩慢行進(jìn)。小德子認(rèn)得那是被日本人關(guān)押在北大營里的外國戰(zhàn)俘。
爸,你看,他們也沒上工,他們在干啥?小德子手指著戰(zhàn)俘們問。戰(zhàn)俘們與老德在同一個日本工廠里做苦役。
他們死了好多人,來送葬的。老德說。
戰(zhàn)俘們每兩個人抬著一具僵硬的尸體。活人和死人都一樣瘦得像枯樹枝。
他們真可憐。小德子說。
老德?lián)е〉伦哟粽驹趬炁裕劭粗鴳?zhàn)俘隊伍走過去。戰(zhàn)俘們的目光暗淡如將要熄滅的火燭,在老德的身上移過。老德用手捂住小德子的眼睛,不讓他看到戰(zhàn)俘的尸體。
爸,有個人還沒死呢。小德子眼尖,看見一具“尸體”動了動。
老德拽著小德子,逆著戰(zhàn)俘隊伍疾走,仿佛是在逃跑。
一連幾天北小街的空氣中都彌漫著濃重的焦糊味兒,那是焚燒戰(zhàn)俘尸體發(fā)出的。老德的臉上陰云密布。他把小德子拉到跟前說,小德子,爸問你句話。
小德子膽怯的問,爸,咋了?
小德子身上的新棉襖又厚又軟。秀姑好不好?老德問。
好啊。一提秀姑,小德子就高興了。秀姑可好了。
要是有一天讓你跟秀姑一起過日子,你愿意不?老德緊盯著兒子的小臉。
好啊,好啊!我愛吃秀姑做的餑餑,還有……
行了。老德在小德子的肩頭上拍了拍。好兒子,以后得聽秀姑的話。
小德子偷偷的想,爸要娶秀姑嗎?媽死了才半年,爸就要給自己找后媽了。如果這個人不是秀姑,他是一萬個都不會答應(yīng)。他喜歡秀姑,其實他更愿意把秀姑當(dāng)成姐姐。小德子在被窩里骨碌來骨碌去的想。
你干啥不睡覺?老德也一直醒著。
爸。
咋?
我想讓秀姑給我當(dāng)姐,行不?
行。
那你要是娶了她,我還能叫她姐嗎?
誰說我要娶她了?
你不是說以后要讓我跟秀姑一起過日子嗎?一起過日子不就是一家人了嗎。
老德沒了聲響,整個人像是陷進(jìn)了墨黑的夜里,就那樣一直陷一直陷。小德子覺得自己也跟著陷進(jìn)去,越陷越深,深不見底,不知陷了多久,突然眼前一亮,窗紙被映亮了,像月光,更像是鋪了一層潔白的雪。
天剛蒙蒙亮,爸已經(jīng)走了。
雪還是那場雪,路被踏得像冰一樣結(jié)實,土圍子上的雪無人踩踏,依然像蓬松的新棉絮,一踩一個深腳窩子。小德子迷迷糊糊的爬上土圍子,朝奉天城的方向望。太陽還沒從雪窩子里鉆出來,天地間被一層凍霧鎖著。這樣的冷讓人不敢停頓,一停怕也被凍霧鎖住了。小德子不停搓手跺腳,他想爸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jìn)了工廠了吧?工廠里會很暖和。太陽出來了,像是誰攏起的一堆篝火。篝火變成了一個燃燒著的火球飄起來,越飄越高。小德子轉(zhuǎn)過身來朝另一個方向看,在一圈土圍子里有一座用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營區(qū),那些外國戰(zhàn)俘就關(guān)押在那里。他們大部分人每天天不亮就被驅(qū)趕到工廠去做苦役,白天營區(qū)里空蕩蕩的。對于小德子來說那里是個神秘又透著恐怖氣息的地方。
小德子跑回家門時,秀姑也剛進(jìn)門。秀姑問,又上土圍子了?
小德子點(diǎn)頭。
以后少往那去,你沒見土圍子里有日本兵的崗樓?秀姑對小德子虎著臉。但小德子不怕,他知道秀姑不會真生他的氣。小德子嬉皮著小臉看秀姑。
秀姑,我爸說要娶你。
秀姑的臉通的就春天了,眼里潤這春雨。小孩子別瞎說。
我沒瞎說,可我說我想讓你給我當(dāng)姐。
他咋說?秀姑的春天是顫顫的枝頭。
我爸說行。小德子的喜悅在秀姑臉上映出一片憂郁的云彩。秀姑不言語了,她嘆了口氣,說來,小德子,看姑帶啥來了。從懷里掏出一個手絹,里面包著一個精巧的小點(diǎn)心。
呀!小德子眼睛一亮,一下子把小點(diǎn)心接過去,寶貝樣左瞧右瞧。
吃吧,以后還有。秀姑笑著說。
小德子把點(diǎn)心放到嘴邊去咬,卻只用舌尖舔了一下,然后又包好了。等晚上我爸回來一起吃。
秀姑說,那好,就等著他回來一起吃。
可是,晚上老德卻沒回來。一個工友跑來送信說戰(zhàn)俘營有三個戰(zhàn)俘越獄逃跑了,日本憲兵懷疑老德是越獄戰(zhàn)俘的幫兇,給抓走了。工友把一個布包給了秀姑,說是老德在被抓之前托付他帶出來的。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個餑餑和一張紙條。餑餑定是沒舍得吃的午飯,紙條上面寫著一行若隱若現(xiàn)的字:聽秀姑姐的話。
秀姑哭了。
小德子也哭。
工友說,你們別太著急,憲兵隊也只是懷疑,說不定是被冤枉的,過幾天沒事了就會放回來。
秀姑送工友出門,背著小德子問,大兄弟,你看有啥辦法沒?我們孤兒寡母的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咋活呀?
日本人……哎!工友嘆口氣,搖頭走了。
此后幾天,小德子被秀姑關(guān)在家里,秀姑定時給送飯和燒炕的柴火。秀姑告訴小德子,她一定會把他爸找回來。秀姑回到自己的小窩里哭得昏天黑地,接的縫補(bǔ)活也沒心思干了。她只有一個想法,不管怎樣都得把老德救出來。可自己一個弱女子能有什么辦法呢?想當(dāng)初自己千里迢迢來撫順尋自己的老爹,老爹是被日本人騙來做窯工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聽說撫順千金寨煤窯天天死人,進(jìn)去的人再難活著出來。絕望的秀姑饑寒交迫害了一場大病。那時候老德在千金寨的一個日本礦長家里教私塾,有一日回家路上看見病倒在路邊的秀姑,便背回家救了她一條命,又給了她一些錢做回家的盤纏。秀姑離開了千金寨,卻沒踏上回家的路。她家的那個村子早被日本人燒光了。秀姑幾經(jīng)輾轉(zhuǎn)在奉天城外的北大營落了腳,由于被生活所迫淪落風(fēng)塵,在北小街上租了一間房子做皮肉生意。誰知一年前竟在北小街上見到了舉家遷來的恩人老德。從那開始秀姑決心從良,靠給人家縫縫補(bǔ)補(bǔ)洗洗涮涮過活。
老德是被日本人抓的,只能找日本人想辦法。秀姑咬著牙,用袖子揩紅腫的眼。
日頭西沉,雪色清冷。秀姑點(diǎn)起了紅燭,燭光搖曳,將她孤零瘦弱的身影畫在墻上。秀姑在等一個人,這個人叫野滕,是戰(zhàn)俘營里的軍醫(yī)。秀姑知道,只要她把紅燭點(diǎn)亮,野滕就會來。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一入夜,戰(zhàn)俘營里的日本人就會像鬼魂一樣溜出來,在北小街上亂竄。秀姑在北小街第一次見到野滕的時候,被野滕嚇壞了。這個日本人喝得醉醺醺的,一頭牛一樣撞進(jìn)來。秀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抓起了炕上的一把剪刀。她痛恨日本人,還聽說日本鬼子禽獸不如,把人往死里作踐。當(dāng)時她下決心就算餓死也不讓日本人粘自己的身子。就在她與野滕以死相峙的時候,野滕卻沖著她大喊:良子。然后便抱著她的腿跪在地上痛哭起來。從那以后野滕成了秀姑的常客,但他卻從來沒對秀姑動過手腳。野滕告訴秀姑她跟他的未婚妻良子長得很像,還把良子的照片拿給秀姑看。
如果沒有野滕的關(guān)照,秀姑不會在北小街活得如此安穩(wěn)。但秀姑卻從心眼里厭惡著野滕。只要野滕離他靠近了一些,她馬上就把剪刀握在手上。野滕并不惱怒,似乎還很高興她這樣做。他是希望遠(yuǎn)在日本家鄉(xiāng)的良子也會像秀姑一樣剛烈。
良子。野滕經(jīng)常醉醺醺坐在秀姑的炕沿上,一遍一遍對著秀姑叫。
我不是良子。這句話秀姑不知道說了多少遍。
良子……。野滕自顧自的長吁短嘆。
面對野滕,秀姑總有一種沖動,問問眼前這個日本人,害沒害過中國人。他想用剪刀刺進(jìn)野滕的心臟,為自己的老爹報仇。但她不敢,她連殺雞都不敢,她只能躲,晚上不敢點(diǎn)紅燭,任他怎么砸門也不開。白天在街上看到他就趕緊跑。可現(xiàn)在她無論怎么害怕都不能再躲了,這是拯救老德的唯一希望。
果然,野滕來了。
你的,為什么?野滕依然醉醺醺的。讓我找不到?
秀姑默著看野滕,手不自覺朝褥子下摸,硬邦邦的剪子在呢。
良子,你的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是良子。話到嘴邊秀姑沒吐出口。嘴角微微揚(yáng)出一點(diǎn)笑意來。
你想念良子嗎?秀姑輕輕的問,語調(diào)像水上的波紋震顫著。
良子,我想念你,良子……。野滕哽咽了。
我像良子嗎?
像,像,我的良子。
想抱一抱良子嗎?
想想,良子,做夢都想。野滕撲上來死死的抱住秀姑。勒得秀姑喘不過氣來。
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嗎?秀姑緊閉雙眼,感到整個身子被裹在罪惡里,心無處可藏。一瞬間,眼淚從緊閉的眼皮里涌出。
良子……我的,答應(yīng),什么的……也答應(yīng)……野滕粗重的喘息著。
一片清雪飄飄搖搖,幽靈般落下,又是一片,接著一片。小德子由秀姑牽著小手,朝亂墳崗子走。天陰沉,能聽見陰云擠撞聲。焦糊味從地下冒出來,土地灼熱,雪卻不能融化。咯吱,咯吱……咬腳。
秀姑點(diǎn)燃了燒紙。
已經(jīng)過去好些天了,野滕沒帶來一點(diǎn)音訊,估計是再也回不來了。秀姑的心口壓著一座大山,肚子下墜著一潭冰湖。她抬眼環(huán)顧亂墳崗子。西邊溝里是沒人管的“死倒兒”,被野狗扒碎了骨肉,北邊那片焦糊的土地,埋著異鄉(xiāng)的孤魂。她收了目光在小德子媽的墳頭。
老德嫂子,我沒你的福氣,活著沒人疼,死了恐怕連個墳頭都沒有,我這身子臟,入不了土,連野狗都嫌……秀姑趴在雪地上哭了一會兒,抬起頭抹把淚,目光堅定。
小德子,給你媽磕頭吧,老德你個缺德玩意兒,我今天對著嫂子發(fā)誓,小德子從今往后就是我的親兒子,我不管你回不回來。
那夜,秀姑收拾東西,她想帶小德子離開北小街。但始終下不了決心,總是覺得老德還能回來。門突然就被拍得山響。秀姑光著腳急去開門,是野滕。秀姑跑回炕上抄起剪刀指著野滕。你還來干啥?
這次野滕沒有酒氣。我的來告訴你,那三個戰(zhàn)俘抓到了,明天的,審判,槍斃的干活,老德的有。
秀姑渾身一震,剪刀脫手。瘋了一樣沖出家門,朝小德子家跑。顧不上穿鞋,顧不上披襖,顧不上看一眼天上的月亮,顧不上眼淚模糊了道路,顧不上飄落的雪花撞疼臉頰……
雪花在半空里就粘成一團(tuán)團(tuán),沉甸甸的往下墜,壓在頭上,壓在肩上,壓在心里,又冷又重。
雪,越下越大……
背景:1942年,日本在中國沈陽原東北軍北大營址設(shè)立了盟軍戰(zhàn)俘營,關(guān)押近兩千名從太平洋戰(zhàn)場俘虜?shù)拿塑姂?zhàn)俘,被稱作“東方奧斯維辛”。受到非人待遇的盟軍戰(zhàn)俘得到了許多中國人的救助。1943年,三名戰(zhàn)俘越獄,后被捕,最終被處死,暗中為越獄戰(zhàn)俘提供幫助的中國人也受到了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