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楠
寒冷的到來很有些劈頭蓋臉的味道,走出房門,蘇楠便深深地感受到了這一點。雖然時值隆冬,但天氣一直不覺十分寒冷,一場早雪已經漸漸化盡,這使得高橋鎮上的人們多了一些關于天氣的話題。昨夜的一場大雪來得風一樣輕,蘇楠毫無察覺,現在她站在門前,小小地吃了一驚。她首先把身后的棉門簾嚴嚴地掩好,然后把脖上的圍巾緊了緊。她看到宅院外的路面已經被厚雪所覆蓋,上面零零亂亂地散布著一些陌生的腳印。更遠一點的女兒河上,兩岸的冰面又加寬了許多,只剩下中間細窄的一條水面,散發著炊煙一樣的水霧。蘇楠頓頓腳,揉了揉由于寒冷的刺激而發酸的鼻子,踩著雪走到后院父親的房前。父親早已起來了,在門前邊望雪景邊搖動著胳膊。一位男仆已經把后院的部分積雪清掃干凈,露出褐黃色的地面。蘇楠走過去,“爹,我去上學了。”父親搖動的手臂沒有停下來,像一只鳥那樣舞動著,“知道了。早點回來,中午家里要來客人。”蘇楠回答一聲“是”,就轉身離開了后院。
太陽剛剛升起,干冷的光線照射在雪面上,返起的光刺得蘇楠雙眼有些澀痛。她快步穿過前院長長的甬道,向街上走。當蘇楠快走到大門旁邊時,一下子就站住了。她聽到一陣整齊而又響亮的腳步聲正在街上升起,那是極為陌生的腳步聲,鎮上人是不會發出這種聲音的。接著她看到一隊日本兵踩著厚厚的積雪從東面走過來,長長的槍刺一晃一晃地閃著亮光。他們目不斜視,臉面上彌漫著冷酷與恐怖。他們并沒有發現大門邊站著的蘇楠,一直向西走去。蘇楠的心里有一種無法說清的感覺在攪來攪去。她終于可以證實兩天前傳來的消息的準確性,日本人真的來了。于是她決定立刻到學校去,向校長建議一下,原定的剪紙比賽應該取消,免得引出麻煩。她是三年級的班長,應該提這個建議。危機感使蘇楠頭皮一陣緊,她踢了踢腳邊的雪就向門外走。
蘇楠剛剛邁步,就聽到身后有人重重地咳嗽一聲。她回頭一看,是陳媽。陳媽手拎著一只長長的掃帚,正迎著太陽,把一個響亮的噴嚏打出來。看見蘇楠,陳媽走過來,“小姐,這么早去上學呀?”很濃重的鼻音。
“陳媽你是感冒了,去抓些藥吃吧。”
“今天是大寒,這老胳膊老腿抗不住冷了。”陳媽說著開始掃門前的雪。“挺一挺吧,中午有客人來,上午要掃完院子和街口的雪。”
“你不能太大意了陳媽。”蘇楠說。
“不礙事不礙事。”
陳媽的話音剛落,就從遠處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接著又是一聲。蘇楠心一緊,她馬上判斷出槍聲來自學校的方向。她想了想,就迅速向街東面的學校走去。
遠遠的,蘇楠看見校門口的雪地上躺著一個人,深色的衣服在雪地上異常顯眼。四周安安靜靜,見不到一個行人,連不甘寂寞的麻雀們也不知飛到哪里去了。蘇楠放慢了腳步,一點一點地靠近那個人。當她看清地上躺著的是校長時,她的身子重重地抖了一下,驚異使她張著嘴好一陣也沒有合攏上。只見校長直挺挺地躺著,眼睛瞪得圓圓的。子彈是從右太陽穴處射進頭顱的,一些血正在十分緩慢地流出來,流到他的耳朵里。蘇楠突然覺得胸很悶,胃開始劇烈地收縮,她差一點嘔吐出來。她站直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氣。她望了望四周,仍是看不見一個人,校園里也沒有一個學生。
校長被人打死了。她快步向校園里走,淚水開始在臉上流。
校長被日本人打死了。她判斷這一定是日本人干的。她走到教室門前,看到一群同學擠在窗前,正驚俱地向外望。
她推門進屋,剛站定,大家便發出了傷心的哭聲。大家把她團團圍住,沒有人說話,只是哭。
“校長,已經死了。”她自言自語著。“你們知道嗎?校長死了。”她看著學生們。
一個學生說:“我們看見校長隨著槍響倒下了,接著日本人又向我們開了一槍,幸好沒有傷人。”她接著說,“可是,班長,咱們班的高杰被日本人抓去了。”
“什么?”蘇楠大吃一驚。
“高杰,高杰被日本人抓去了。”
蘇楠又一次呆住了,好久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同學們是來學校參加原定今天上午進行的剪紙比賽的,想不到卻出了事。她突然感到心里一陣急跳,鼻子就酸起來。
同學們在蘇楠的勸說下離開學校,各自回家去了。蘇楠便往家里走,她準備與父親談一談。
蘇振遠
大約是上午十點鐘左右,蘇振遠來到客廳里,詢問迎接客人到來的準備工作做得怎么樣。這時一名男仆悄無聲息地走進來,說:“鎮長,女中校長因拒絕提供剪紙作品,被日本人開槍打死了。”男仆的話音剛落,一只瓷杯就從旁邊的陳媽手里滑落,發出“咣”的一聲脆響,瓷片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蘇振遠的眉間很迅速地閃過一絲不快。他盯緊男仆,“消息可靠?”
“可靠。”男仆看了看身邊匆忙清掃地面的陳媽,“今天早上,在女中門口。”
蘇振遠凝眸想了一下,問:“小姐呢?還沒回來么?”
陳媽忙說:“小姐剛剛回來。”
正說著,蘇楠走進了客廳。“爹。”她一臉的冷峻,看著蘇振遠。
蘇振遠一步上前,扳住了蘇楠的肩,“你,沒事吧?”
蘇楠搖搖頭。
蘇振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就好。”接著他問:“日本人打死了校長?”
“是的。”蘇楠點點頭,“可事情沒那么簡單。”
“尸體呢?”
“已經抬走了。”
“還有什么?”
“高杰被日本人抓去了。我的同學高杰。”蘇楠緊盯著父親,“我想只有您出面了。”
蘇振遠再一次凝眸沉思,自言自語著,“我出面,怕也難解決問題。”
“您是鎮長,只有您出面了。”
“日本人,個個都是狼啊。”蘇振遠輕捻胡須,頭輕輕地搖了搖。
“那怎么辦?”蘇楠輕聲說,“我不能眼看著我的同學被日本人蹂躪而不去過問。高杰是我們班上最優秀的學生。”
蘇振遠很為難的樣子,“我試試看吧,沒多少把握。”
這時陳媽匆匆走進來,“一隊日本兵進院了。”
蘇振遠望了望窗外,對蘇楠說:“回你的房里去,不要出來,高杰的事我會盡力的。”
“你一定要辦成,否則……”蘇楠的目光很暗淡,轉身出了客廳。
蘇振遠目送女兒走遠,皺著眉在客廳里轉了兩圈,用手指著陳媽,“去通知廚房開始吧。”說完來到院子里,看了看大門口和院子里的日本兵,又回到屋里,喝了一口茶。他從衣襟里摸出懷表看了看,忙走出房間,來到門外。
蘇楠
蘇楠坐在自己的房間里,透過玻璃窗,清楚地看到了父親迎接依田等人進客廳的情景。她的心無法保持平靜。她覺得依田今天的到來一定不是個好兆頭。父親是高橋鎮鎮長,但他不能在日本人面前指手劃腳。她十分了解父親的性格,他絕不會做出拍案而起的事情來。所以,她越來越感到,高杰的事情可能是兇多吉少。
她坐著,不時抬頭向客廳望一望,臉上滿是焦躁不安。對面起脊的房頂上鋪著雪,返射著針一樣刺眼的陽光。她就離開窗子,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陳媽送來的飯和菜仍放在桌上,她看也沒看,滿腦子里想的是,校長已經死了,高杰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這時陳媽推門進來,“小姐,鎮長請你到客廳里去一趟。”
蘇楠愣了一下,隨即說:“你就說我身體不舒服,不去了。”蘇楠坐下來,“我不去。”
陳媽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慢慢地轉身向門外走。
蘇楠突然站起來,“陳媽,我去!”
蘇楠走進客廳時,父親正陪依田等人喝酒。她看到幾個日本人的臉都有些紅,只有父親,臉很白。
父親指著蘇楠對依田說:“我女兒蘇楠。”又示意蘇楠,“來見依田太君。”
蘇楠站著,沒有動。她看到依田的嘴因驚異一直沒有合攏上,一些青碧的蔬菜正含在里面。依田的目光很尖,死死地盯著她,從上到下地打量。她突然覺得如坐針氈,心怦怦亂跳。她扭開了頭。
依田搓了搓手,目光一直沒有離開蘇楠。
蘇楠抬頭盯著父親的眼睛。蘇振遠忙拿起酒杯,勸依田喝酒。一杯酒喝下去,蘇振遠伏在桌前,“太君,那個高杰就是我女兒的同學,您看……”
依田哈哈大笑起來,又搓了搓手。“聽說小姐的剪紙是高橋鎮一絕,還帶了不少學生,不知可否當場剪幾幅欣賞欣賞?”說完抬頭笑瞇瞇地看著蘇楠。
蘇楠沉下頭,“高杰的事……”
“啊,你們的剪紙真好,是真正的藝術品。我們不過是想看一看,收集一些,便于研究和學習。可是高杰是個不懂事的學生,她拒絕了我們請她剪紙的要求。不過蘇小姐不必擔心,我已經把高杰放回家去了,已經放回去了。”
“對不起。”蘇楠輕聲說,“今天我身體不舒服。”
蘇振遠忙給依田倒酒,“對,改日吧,改日吧。”
蘇楠退出客廳,回到自己的房里,圍上圍巾就出了門。
蘇楠感到搞剪紙比賽是個嚴重的錯誤,如果不是這事,校長可能不會死,高杰也不會被日本人抓去。積雪在她的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她的心里就越發急躁。她不知道高杰現在怎么樣,她加快了腳步。
經過學校門口時,她又看了看校長死的地方,那一灘殷紅的血跡在雪地上發出刺眼的紅光。正在這時,她聽到一聲十分粗魯的吼聲,抬頭一看,只見校園里已有許多日本兵在走來走去,一個兵手舉長槍,站在校門口,正兇兇地盯著蘇楠。她嚇了一跳,意識到日本人是把學校做為營房了。她埋下頭,匆匆地向前走去。她想馬上見到高杰。
高杰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很聰明。她曾教高杰剪紙的技法和一些圖案的剪法,高杰總能舉一反三,自己琢磨出一些新奇的圖案來。她剪的鴛鴦戲水、雙鶴望月等圖案,與自己剪的不相上下。但是……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前后望了望,快步向高杰家走去。
進門時,蘇楠首先看到的是高杰父親愁苦的身影,一縷縷青煙從他的臉上時斷時續地爬,煙袋鍋里的煙火在一明一滅地閃動。她想打個招呼,終于沒有說出話來,站了一下,走進里面高杰的房間。
高杰對蘇楠的到來毫無反應,身體靠在炕邊卷起的行李上,望著身邊的墻壁,好長時間也沒有眨一下眼睛。高杰的母親坐在炕邊,在低低地抽泣。
蘇楠坐在高杰的身邊,輕輕地喚著高杰的名字,她希望高杰能說說話,甚至哭一哭。可是高杰依舊是望著墻壁,一動不動。看著高杰的臉,蘇楠心里一陣攪,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蘇振遠
昨晚蘇振遠沒有睡好,整個漫長的冬夜他的睡眠不超過三個小時。早晨起來后,他就覺得頭很沉,眼睛也澀痛。洗過臉,他叫住陳媽,“昨天小姐什么時候回來的?”
陳媽想了想,“天已經黑盡了。”
蘇振遠指點著說,“從今天起,沒有特殊情況,不能讓小姐隨便出去。”
陳媽說:“是。”
蘇振遠喝了口水漱漱嘴,“現在鎮里鎮外一片混亂,提防些為好。”說完,他坐下來,等著吃早飯。
陳媽去廚房了,蘇楠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你臉色很不好。”蘇振遠看著蘇楠。
蘇楠坐下來,“高杰死了。”
“依田不是說……”蘇振遠一驚。
“高杰死了,是當著我的面撞死的。”蘇楠垂著頭,“今天早上男仆去豆腐坊買豆腐回來說,我們女中又一名學生被依田打死了。”她拾頭看了看蘇振遠。
蘇振遠緩緩地站了起來,“我的天,依田瘋了么?”
“他要真瘋了,可能還好些。”蘇楠說,“依田是沖著剪紙作品去的。她們的剪紙技法是我教的,其實是我害了她們。”
蘇振遠嘆了一聲,“這不是你的錯。依田很聰明,他這是在掠奪。”
蘇楠說:“我的同學的確是有骨氣的,我真敬佩她們。不過我們怎么辦,就這么挺著?”
蘇振遠走到窗前,“有什么辦法?動武我們不是日本人的對手。”
蘇楠異常冷靜地說:“您應該做些工作的。昨天日軍飛機轟炸了沙后所,聽說黃克誠率八路軍己經過了山海關,正往咱們高橋鎮這一帶活動,是不是派人……”
蘇振遠打了個手勢,制止了蘇楠。他走到蘇楠面前,低聲說:“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說話都應十分小心。”他臉部的皮膚緊緊地繃著,“我們還是觀望觀望再說,日本人可不是好惹的。”
陳媽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米粥走進來,“吃飯吧。”就把碗放在桌上,轉身走出了房間,
蘇楠覺出門外襲進來一股寒氣,她的身體抖了一下。
蘇振遠在桌前坐下來,“我看你這幾天沒事就別出去了,在家里讀讀書才好。”
蘇楠看著父親蘇振遠,臉上的表情滿是失望。
陳媽又端來了幾樣青碧的咸菜,擺在桌上,蘇振遠開始吃飯。他有點餓了,幾口就喝光了米粥,又拿起一個饅頭咬了起來。他準備吃過飯之后,到鎮公所去一趟,下午早點回來打個盹。抬頭他發現蘇楠已經不在房里了。他想了想,喊:“陳媽。”
陳媽應聲走了進來,站在蘇振遠的面前。
“小姐是不是回房了?你把飯菜給她送到房里去。”
當陳媽端起碗時,蘇振遠說:“你是不是感冒了?說話鼻音這么重?抽空你到藥店去抓些藥吃。感冒雖是小病,也不可大意。”
陳媽笑笑,“我不要緊的,挺一挺就過去了。”
吃了飯,蘇振遠穿戴好衣帽,去了鎮公所。
當蘇振遠回到宅院時,夕陽的余輝正一點一點地在屋檐邊爬行,幾只不怕人的麻雀在黃黃的地面上跳動,尋找著可吃的東西。蘇振遠回到后院的房間里,疲憊地仰在炕上,閉起了眼。一整天,他都沒有安靜地坐一坐,一伙一伙的人走馬燈似的在他的眼前穿梭,一位老太太哭得十分傷心,把鼻涕和淚水一古腦地抹在他的辦公桌上,弄得他一陣陣惡心,又不好發作。這些人來找他的唯一目的,就是請他解決一下日本人依田隨便殺人的問題。這是個令蘇振遠頭疼的問題,他無法答應來訪者的要求,又無法不答應。最后,在鎮公所雜役的幫助下,他逃出了辦公室。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蘇振遠突然感到四周的寂靜十分可怕,他翻身坐起來,喊:“陳媽!陳媽!”沒有人回答。他戴上帽子,來到客廳里。
“陳媽!”他又喊。
陳媽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鎮長,不好了。小姐,小姐她出去了。”
蘇振遠一步跨上前,“小姐出去干什么?”
“她……她帶著剪刀,去給……給依田剪紙去了。”陳媽的雙唇劇烈地顫動。
“啊?”蘇振遠大吃一驚。他撲到窗前,看見高大的院墻的頂部在月光的映照下發出干冷的清光,院子里一半明亮,另一半是深不可測的黑暗。他身子抖了一下,突然有要尿尿的感覺。他在屋里轉了幾個圈,指著陳媽,“我不是說過不許小姐出去嗎?你怎么不攔住她!”
陳媽的淚簌簌地流下來,“我哪攔得住哇。”
蘇振遠十分清楚地意識到災難己經來臨,他跨出房門,匆匆地向外面走。
無邊無際的寒冷包圍著他,他的牙齒由于寒冷和緊張而不停地發出脆響,他便死死地咬住牙根,快步向學校走去。
在學校門口,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抵在他的胸前,站崗的日本兵粗魯地吼著,攔住了蘇振遠。
回家的時候蘇振遠是一瘸一拐地走回來的,他的臀部被日本兵的皮鞋毫不客氣地踢了三下。走過長長的甬道,回到自己的房里,蘇振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開始無聲地流眼淚。沒有多久,他就一聲接一聲地哭起來,那聲音煽動著揪心的長翅膀在宅院里飛來飛去。兩名男仆坐起來聽著聲音的出處,陳媽邁著碎步徑直走近蘇振遠的臥房。
她聽到蘇振遠的哭聲正手指樣敲著窗欞,發出沉悶的聲響。
陳媽
陳媽的頭疼得厲害,蘇振遠的哭聲使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她準備回自己的房里去,因為她注意到自己的鼻子己經堵塞,同時有水一樣的鼻涕不停她向下流。她知道自己的感冒加重了。就在她剛剛走進自己的房間時,她聽到了腳步聲。只見夜色中一隊日本兵氣勢洶洶地直撲蘇振遠的臥房,棉門簾被士兵拉掉,丟在院子里。陳媽心里一驚,她意識到可能真的出了事。不一會兒,一名男仆跑進來,讓她到客廳里去。
日本兵的長槍都對著蘇振遠,而蘇振遠顯得很沉著,他穩穩地坐在椅子上,對幾名仆人擺了擺手,“你們,拿上錢,各自回家吧。”
陳媽心里已經明白將要發生什么事了,她沒有動。男仆們也沒有動。
蘇振遠又一次擺擺手,“走吧,都走吧。”
陳媽跟著兩名男仆剛剛走出客廳,就聽到身后傳來“啪”的一聲脆響。她一驚,轉身撲到門前,只見蘇振遠的頭歪在一邊,一支手槍在他的手上停了一會兒,接著滑落在地板上。一些血漿正從他的太陽穴處洶涌而出,流到干燥的地板上。日本兵站在一邊,愣愣的。
上午的陽光涼涼地照在街面上。陳媽走進藥鋪,男掌柜笑著迎上來,“買什么藥?”
“我感冒了。”陳媽說著拿出錢,遞給男掌柜,“多抓幾付吧。我今天就回山里老家去了。”
男掌柜開始稱藥,“聽說蘇小姐用剪刀刺死了依田?鎮長也自殺了?”
“這孩子……”陳媽那雙因失眠而深陷的眼球緩慢地轉動一下,就轉出一些淚來。
男掌柜包好藥,輕輕地嘆了一聲。“這些孩子呀,不就是剪紙的手藝嘛,給了日本人又怎么樣?真是不值為此丟性命。”
陳媽搖了搖頭,“小姐死了,鎮長也死了,這個家,算是散了。”她接過藥,小心地包在包袱里,對男掌柜說,“我走了。”
男掌柜走出柜臺,“我多給你抓了三付藥,不要錢了。天冷,小心點為好。”
陳媽費勁地笑笑,“這多不好意思。”
男掌柜擺擺手,“別說啦,你歲數大了,抗不住冷。大寒一過,就該打春了,春天來了就好啦。”
“是啊。”陳媽重重地咳嗽幾聲,“春天來了就好啦。”她辭別了男掌柜,走出了藥鋪。
陽光平平展展地鋪在街面上,照得小鎮清清亮亮。陳媽拍拍衣襟,向前走,腳下的雪吱吱地響,一直響到街的另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