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有條西大河,又稱還鄉河,流經熊岳而西入大海。因此有人也稱熊岳河。有名的“熊岳印染廠”就落坐在其北岸。據說用此河水印染的布匹永不褪色。
孩提時,它是我們的樂園。尤其是放暑假了,我們更是長在了大河里:在哨口釣魚;在淺灘打魚;在水深的青溝洗澡等,回憶起來無不都是樂趣。
所謂哨口,就是河床中的斜坡處,那里的水由高處順坡度流下來,急湍而有聲。河底全是石頭,高低不平,縫隙特多,水面翻滾著浪花。在此處的都是河中較大的魚:“紅翅子”、“白漂子”、“大麥穗兒”等。它們成群頂水上游,又順水下竄。
這兒是釣魚的好地方。偽滿時期,我們伙伴們家境都很貧窮,買不起漁釣,更買不起漁竿。我們的漁釣都是用媽媽做針線活的破鼻廢針,在爐火上烤紅,用鉗子彎成的;漁竿都是用大壩上生長的棉條,挑其中較長的,從根底砍下來的;漁線,也是母親做活的棉線,用兩股捻在一起,再打上石臘;“漁漂兒”是用細秫秸桿一小段做的這就是一副很好的釣具了。魚味子,就是魚餌,我們是在陰濕的河溝旁挖的蚯蚓。
開始釣魚了,我們各自找好位置,雙腿叉開,站在哨口邊,把竿一甩,從哨口上游漂到下游。手握竿兒,瞟著漁漂跳躍,線兒一下微動,心中突然傳來快感。一提便是一、兩條,有白有紅的魚兒飄舞在空中。這時心兒樂得都要飛起來了。摘下鉤,把魚穿在帶杈的去皮的柳條上。青青背、白肚皮、紅鰭翅,煞是好看。
那時,東三省正處在光復前夕。住在城里的日本人也經常一家子一家子的到河里來釣魚。他們一來,我們釣魚的歡樂氣氛大減,但卻暗暗使勁,一定有勝過他們。
也許魚兒也通人氣,就是不上他們的鉤,我們一提一條。他們紅白相間的化學魚漂兒在水上亂翻,一提便是空鉤。我們心里真是高興,暗暗咬著舌頭笑。
一次他們氣急敗壞了,一個嘴唇上留有骰子塊胡子的小鬼子拿著漁具向我奔來,奪過我的漁竿,拉起釣魚線,審視著我的釣鉤和魚餌。看了好一陣子,搖搖頭扔在地上。我當時,不知哪來一股勁,也同樣從他手上奪過漁竿看了一遍。嗬!好家伙 真漂亮。原來漁竿是好幾節插在一起的,漁線細而透明,那漁鉤更是奇了:冷眼一看像只紅頭蒼蠅。沒有魚餌,鉤周圍毛茸茸,黑黑的一圈絨絨的毛。那鉤還帶有回頭刺呢。看完后我也朝他扔在地上。同時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和同伴們都笑得彎了腰兒。笑那副漁具,光有美麗好看的外表,實際卻不頂用。魚兒就是不上他們的鉤。活該!但有時也有一兩條魚上鉤的。我們都在心中罵它們是魚中的漢奸,準是喝了迷昏湯了。
在淺灘打魚,更是有趣兒。夏末秋初,日近中午,成群的魚愿意游到淺灘嬉戲。那里水穩而淺,全是沙子底。游魚在水中看得清楚。在這里的魚我們不用鉤釣而是用三節鞭打。那三節鞭是我們自己發明的。是用粗細不同的短鐵絲線,做成數十節鉤環,套在一起的。上面一節是粗絲環。粗環的最下環上套一個較大的圓圈。在大圓圈上套三條并列的細鐵絲鉤環。細絲鉤環最下段套上一條半尺來長的粗一些的鐵鞭稍。這些環節結好后,釘在一個短粗的木把上。拎起往水里一打,便成了一個扇面形。魚兒被打被震著了都會翻白在水面上。那打鞭是很有技術的:深水靠震勁,淺水靠抽勁。輕了魚不死,跑掉了;重了魚被打碎,無法撿拾。
一次趕上曬河底。所謂曬河底,就是像有一道命令,魚兒集合開會似的;也像魚兒趕集,游廟會一樣。魚兒成群結隊,鋪滿河底,好像全河里在煮餃子似的。那次曬河底的魚,全是“秋生魚”。這種魚非常好吃。活魚時就有一種清香黃瓜味道。成魚有六、七寸長,二、三兩重,肥肥的,黃嘴丫。這魚不上鉤,釣不著。
那天,我掄起三節鞭,一口氣打死幾十條。可惜,那鞭底節全被打飛了,而我也被慣力摔倒在河里。這一下也真趕巧:那魚群似乎懵了。都來往我腿彎處鉆。我索性不起來,摸捉一條就往岸上扔給同伙。
這時,日本人又來了,他們沒有三節鞭。更沒有我這種背心短褲坐在水里的精神和勇氣。真是干著急,揮拳蹦腳也是不好使的。但畢竟看到群魚而眼紅,他們之中一人就是看我魚鉤那個鬼子,也學我的樣子下水了。但他體大肉肥,追不上魚群,等他坐在水里后那長滿黑毛的大腿,把大多數魚兒都嚇跑了,不過也有幾條被捉了。由于他們沒有算計,更沒趕上機會一屁股坐在河中間。捉到的魚也扔不到岸上。他的孩子,在岸邊大喊也夠不著,于是,他把魚咬在口里,這個樣子,使我馬上想到他口里叼著白刃行兇殺人的樣子。那時我真想立刻河里漲大水把他淹死在河中。那岸上的孩子也撿起半條碎魚,咬在口中,向我們用半生不熟地漢語說:“黃瓜味,黃瓜味……”不肯吐掉那半尾魚。捉了一陣子,那魚便不知不覺地無蹤無影了。真像老輩人說的那樣:這秋生魚是神魚。不知何時來,不知何時走。據傳說,在熊岳東山五道河有兩個大水潭,老百姓叫做“渟”。“渟”是水流經過山體拐彎處時水成洄流,旋成深水潭。當地人說那兩個“大渟”居住著一對老鱉精,掌握魚鱉蝦蟹,任意收放。
那天,我捕捉了幾十條秋生魚,看到這種群魚消失時,我馬上起身上岸和伙伴們揹著柳條魚串,像銀片閃著白光。回頭一看那鬼子也起身上岸向我們趕來,看樣子要搶魚了。我和伙伴們把手指放在口中吹了幾聲長哨子,直向那有回音的高粱地跑去。那高粱地中有我們回家的毛道。在高粱地里我聽到那鬼子的“屁驢子”(摩托)向熊岳鎮方向駛去了。我們都說:“那鬼子怕高粱地,前幾天,在我們家北山坡高粱地,有兩個鬼子被打死了還燒了他們的“村公所”。他們怕游擊隊出來宰他們!”
過了兩天,我們又去西大河釣魚,到了那里,看到那片高粱地里的高粱被砍倒了。露出了那條小毛道。聽割豬草的老頭告訴我們:“地里的高粱是小鬼子砍的。昨天幾個鬼子又去五道河“大渟”里下毒藥,把大河里的魚鱉蝦蟹都毒死在河里了,河兩岸還死傷了不少豬羊和鴨鵝,你們趕緊回家吧。”
又過了幾天,我們聽大人說:“日本鬼子投降了!小鬼子投降了!”村里人像過年一樣準備了鞭炮,要慶祝勝利了。我們家買了一大掛鞭,十多個“二踢腳”。準備明天和全村人、我的伙伴們一起放鞭炮!我們家過年從來都沒買過那么多鞭炮。
慶祝的第二天,我十幾個小伙伴們相約到西大河。在河里,歡快地洗了澡,天氣雖然已到仲秋后,但河水還是暖暖的。河水里的秋生魚,老一代雖然遭毒害,但新生一代小魚身上的黃瓜味卻是更加濃濃的。
七十年來,每到我們紀念抗戰勝利之日,我都想問當年那個日本孩子,如果你還在的話,是否忘記了你們侵略中國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