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都是王者。從空間上看,他們的疆域無限大,上可如天,下可入地,凡是想象力能夠抵達的地方,都是他們的地盤。而小說中的時間也總是被小說家玩弄于撫掌,或緊縮或延宕,在他們筆下轉眼便是百年,一個瞬間也可以容納一生一世。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也可以被定義為時間藝術,這門時間的藝術在蒲松齡和愛倫坡的經典短篇小說中被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們一定跟瑞典小說家扎克·歐耶有過一樣的體驗,當他沉入幻想,時間是靜止的同時也在運動的,小說中的五分鐘要花五天來寫,而小說中持續一個月的事情也可能一分鐘就被他寫完了。小說之所以迷人便在于此,它讓從事這個行當的人成為時空的主宰。
在這個季度的短篇小說中,有幾篇作品在處理“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方面顯得游刃有余,頗有王者風范。
周建新在小說《減》中,讓時間陷入 “減法”的魔咒,小說中人物的一生幾乎都是一輕微的瞬間。主人公宋江率領一百單八個弟兄在鉬礦開采鉬精,不幸紛紛染上職業病——矽肺病,宋江帶著弟兄開始了漫長曲折的索賠過程。在漫長的索賠時間里,七十二個兄弟陸續死在索賠的路上,礦工兄弟的生命顯得輕飄短暫,宋江怎么也抓不住。最終宋江也發病了,他終于走上追趕眾位弟兄的路上。作品的選材直指弱勢群體,涉及上訪、維權等社會矛盾,主題和立意旨在對某種社會現實進行深度批判,可是由于作者采用了冷幽默敘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很多段落和句子都讓人拍案叫絕,從而達到了舉重若輕的藝術境界。還值得一提的是,作品從人物設置到人物塑造都破費心思,讓這篇小說成為一個令人玩味的寓言,具有非常強烈的諷喻性。這便是小說家的智慧。這樣的智慧使這篇小說充滿新意和深意,一讀再讀仍舊余味無窮。
李鐵的《送別宴》把一個女孩八年的職場經歷濃縮在一場兩個小時的“送別宴”中,這同時也是一個很簡便的敘事角度。小說從送別宴寫起,同事和經理先后敬酒,隨即逐一敘述主人公與這些同事的失敗交往。這個敘事結構頗具匠心,把一個復雜的人際關系的故事講得十分清晰、透徹。李鐵的以工廠題材創作確立自己的文學疆域,近年也在拓寬自己的題材領域,以強烈的突破意識抵制文學惰性,比如《冰雪荔枝》、《青銅器》等作品取材日常的家庭生活,也是津津有味,《送別宴》則從工廠寫到職場,這無疑是又一次突破。通常意義上的職場小說,往往沉迷于傳授職場經驗和人際的勾心斗角,最終庸俗化為 “職場經驗分享”與 “職場指南”,因缺乏對靈魂的拷問和救贖而遠離文學性,最終墮入類型文學的單元。從這個意義上看《送別宴》絕不等同于通常的職場小說,它寫的是單純、善良的趙青青因不夠練達,職場之路走得磕磕絆絆,最終被職場的規則拋棄,傷心離開原來公司的故事,揭示出公司中權謀博弈的秘密。職場小說總能或多或少地刻畫到企業政治這一題材,但很少能深刻揭示其深刻本質。在這個層面上,《送別宴》無疑具有高出一籌的智慧和深刻,也閃現著一種對人性的陰暗和斗爭的批判。
牛建哲的《紙上血》中的敘事時間是高度濃縮的。作品把長達十五年的愛情放置在兩個半天的時間里講述,十五年前的大學同學黎開文半夜造訪,無意中揭開一個塵封十五年的真相。十五年前因為我的疏忽,黎開文托我轉給女友的一封血書被我擱置一旁,間接導致了這對戀人的分手,繼而改變了兩個同學的情感和人生的走向。第二天正當我愧疚不已,決定當面“認罪”的時候,故事發生了大尺度的轉折,兩個“苦命人”剛剛完成的約會徹底“放下”了懸置多年的糾結……十五年就這樣被置換為兩個半天時間,小說引領“我”和讀者對愛情的本質做了一次很深刻的探尋和梳理。牛健哲的風格是獨特的,他是難得的擁有著自己的“世界觀”的作家。他的作品善于對人生進行荒謬、怪誕的發掘和表現。他的主人公總是獨來獨往,更多時候是發呆的狀態;他把自己包裹起來,只露一雙眼睛,眼神冷漠、緊張,閃爍不定;他常常陷入尷尬的境地,有時候是“罪有應得”,更多時候是一個無辜者。牛健哲明顯師承現代派文學的基本精神,不過他并未劍走偏鋒,他也很在意對傳統敘事的傳承,一直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尋找最佳的舒適度。所以,這使他作品的荒誕人生時時透露出深厚的現實性。
在聶與的《天敵》中,時間被無限地延宕,又隨時被緊縮,作者在處理“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方面手段熟稔。小說的第一句便是“在我22歲的整個一年中,我成天只想著一件事,殺了他”,而這句話竟然出自一個監獄女警察李李之口,這無疑是為讀者設置了一個誘人的懸念。就這樣,一個女警察和一個社會混混的感情糾葛就從“22歲的這一年”開始了。只不過這一年時間只不過是幾個場景和幾段對話,隨后便“飛馳而去”。故事發展了,社會混混小刀愛上并試圖去挽救外表堅強、內心困頓苦悶的女警察李李。后來,李李并沒有嫁給小刀,而是嫁給了另外一個警察,這對小刀來說是致命的打擊。不過李李的這段婚姻沒有持續太長時間,結束名存實亡的婚姻后,李李又開始瘋狂尋找小刀。小說的結尾非常震撼,小刀為了能陪伴李李,故意刺傷了別人獲刑二十年,把自己投進李李供職的監獄,只為他們可以每天都在一個院子里,每天都能看到李李的辦公室……這篇小說的語言不拖泥帶水,也不婆婆媽媽。在敘事角度的設置上,作者故意轉換視角,分別用李李和小刀兩個人的角度講述,增強了小說的敘事學意義,也顯示出作者很強的文體意識。遺憾的是,小說結尾缺乏充分的鋪墊的細致的打磨,編造的痕跡有些明顯,這容易使讀者在感動、震撼的同時也會禁不住質疑它的“真實性”。
這個季度,還有孫春平的《賀年片》、女真的《同桌的女》、肖世慶的《穿線車》、宋長江的《水袖舞翩翩》等佳作發表,顯示遼寧作家對短篇小說創作一貫的鐘愛。《賀年片》中人性的溫度、《同桌的女》中時尚新鮮的語言、《穿線車》里的故事和懸念、《水袖舞翩翩》中尷尬的中年戀情在兩個孩子內心的投影,都讓這個季度的短篇小說在題材和風格上非常豐富、多樣。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我省的《鴨綠江》、《滿族文學》、《海燕》等期刊非常注重扶持新人,每期都推出遼寧年輕作者的短篇新作。這個季度推出的作品都頗有份質量,如付久江的《爺的年》、楊紅的《二十厘米》、楊明的《聲音遠去》、王念清的《去北京開會》顯示出幾位作者在短篇小說創作上的努力,很值得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