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落葉傳達著沉思的氣息,它和我們的心靈形成了某種同構。今秋收獲的這些散文作品,在記憶與漫游中穿行,將當年的熾熱情感轉化為深沉的紀念。參差的記憶,錯落的思緒,織就了我們頭頂的星云,讓我們思索散文這一文體,除了表達濃烈的情感,它還可以承載我們綿延的迷思。
一、漫天游走的思緒。散文藝術的最大特點就是它要散得開,作家充分放逐主體情思,在時空里不斷敞開,進而讓思緒自由地翱翔。原野發表在《鴨綠江》2013年第8期的系列連載作品《水和水的子孫以及冰雪河流》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散文版的“追憶似水年華”。古人云:逝者如斯。古今中外作家詩人都把握住了記憶處于時間當中的水一般的特質。這部系列以時間為核心意象的散文作品由一則則短章構成。之十七講述的是一則寓言,一個叫二柱子的船工駕著船在水上行走,劈頭與一只船相撞。二柱子先是大罵對方瞎眼,繼而定睛一看,原來船上無人,不禁大笑。作者重點圍繞二柱子前后態度的大變,展開思辨式的猜測,罵與笑之間相比,作者肯定了笑的姿態超越性;之十八通過作者與黃河邊上提供騎馬道具的農民一問一答,道出了當今失地農民的辛苦與期盼;之二十一記述了70年代初作者與未成年伙伴裸泳時的尷尬遭遇,“困窘時為君子,得意處是小人”之所以被作者記憶深深,源于作者對人性的充分體察,它宛如一則結構精巧的微型小說,結尾處閑筆不閑,又回到筆記體散文的寫法上。原野的作品精致可人,不蔓不枝。宋曉杰發表在《歲月》2013年第8期的《草木人生》(隨筆五則)以星辰、黃昏、植物、一匹馬、一棵樹為思緒的原點,衍生出浪漫的詩情。這些分散在生活各處的零散而易碎的短章,在作者的追憶與玄想中融化,成為連綿而有機的思緒云團。《星辰是一團舊火》抒寫出作者內心世界幽幽的觸動;《一匹馬,就是自己的遠方》釋放的是作者內心的狂野,“把自己‘放’了八百公里,去了一次真正的草原……讓心中那匹狂奔的駿馬,在夢幻般的天光、遠山和草色之下,長嘯、追風,松松四蹄……
這是對藝術家創作心態的準確描摹與體察,它告訴我們,對于一個作家詩人來講,你的想象力是筆下的那匹馬,它能走多遠,取決于你才思能跑多遠。與宋曉杰詩人般跳動的思緒游走方式不同,鶴蜚的思緒游走方式則揮發其寫實的優長,作者發表在《散文百家》2013年第7期《歲月的痕跡》(三章)注重捕捉塊狀的思緒,“消逝的深秋”追憶第一次離家求學的經歷;“王的果實”從蘋果作為水果之王的視角出發,截取自身經歷中與“摘蘋果的時候”相關的記憶;“我們相熟的身體”旨在喚起我們對自以為了解而實際上陌生的身體的關注,這三則短章的核心段落都圍繞場景展開,使飄渺的思緒透射出難得的扎實感。
二、鶴與藝術家的同類意象。作家積極認同藝術家身上的超越品格,凡是與這種品格相近的譬喻,都會惹動作家的心靈,借他人酒杯澆心中塊壘。我們注意到,王秀杰的近期散文正在發生新的轉型,由風景轉向歷史,在歷史的陳述中尋找新的審美對象。作者發表在《海燕》2013年第9期的散文《云間鶴背上的友情》借中唐“三詩人”惺惺相惜的友誼,謳歌藝術家高潔的品性。作者從“詩魔”白居易、“元才子”元稹、“詩豪”劉禹錫身上,總結出其友情的四大共同點:一是年歲相仿;二是他們是洛陽籍同鄉又同出身世宦之家;三是都為進士及第且有濟世拯民的抱負;四是同朝為官,又都遭受過被排擠、遭貶謫的命運。鄉情、才氣、抱負、遭遇,將三個人連接在一起。作者在白居易、劉禹錫、元稹等朋友的詩酒唱和經歷中,捕捉到一個核心細節:他們以養“鶴”贈“鶴”的方式,表達彼此相通的情懷。“鶴”在中國古代隱喻著文人脫離世俗的高潔意象,這也是“三詩人”友誼長存的見證。劉禹錫與白居易在人生終點仍以翔鶴來比擬朋友間的生離死別:“莫嗟雪里暫時別,終擬云間相逐飛”(《醉答樂天》)。云間鶴背上,詩人彼此砥礪、相識相知的高尚友情至死不渝。張大威發表在《隨筆》2013年第6期的散文《藝術祭壇上的絕望人犧》通過解讀卡夫卡的小說《饑餓藝術家》,表達了藝術家不被世人真正所理解的悲涼與宿命。“不被承認與不被理解的寂寞,像黑色的雨粒,一滴一滴從狹窄的柵籠中滴到饑餓藝術家心中純凈的沙地。”無論是中國版的“鶴”還是外國版的“饑餓表演”,它們都是藝術家的人格獨立與孤獨的象征。
三、記憶情懷的釋放。那些深深扎根在我們心中的記憶雖日久而彌新,它像發酵的酒不斷蒸發,使作家們的心充滿濃濃醉意。高海濤發表在《紅豆》2013年第9期的《蘇聯歌曲》,與其說是“蘇聯歌曲”單一的內容述說,不如說是作者青春萌動情懷的充分展露。圍繞這一標題,作者全面釋放記憶,洋洋灑灑以至多達一萬字的容量。時代背景與作者成長經歷的對應,構成了情懷組合的兩個重要因素。因為中蘇之間特殊的關系,中國成了蘇聯歌曲最大的出口國。盡管作者記憶頑強的少年時代,中蘇關系雖已破裂,但其文化的遺存依然如風中的飄絮,四散飄飛,撫慰著當時中國青年貧瘠的內心。在本文中,作者更多的是記述故土之上哥哥和姐姐們躍動于人生前臺的故事,同時將自己與下放戶子女隱蔽的愛戀情結穿插其間,傾情講述復合型的“青春”往事。因為“喀秋莎”的相伴,青少年們嘴中咀嚼的野菜,有了甘甜如“梨花”的滋味。行走于鄉間的少男少女借著“蘇聯歌曲”這一當年碩果僅存的紅色浪漫,表達著自身成長的煩惱、歡欣,以及愛與痛。海芳姐舞臺生涯的失落,表達的是青春共同的沮喪;樹瑟哥面對殺戮場景的瑟縮和恐懼,折射的是青春對生命的敬畏。作者入伍參軍與故土離別時的記述是本文的高潮部分,作者用一大段升華的文字為交叉著夢想與初戀的少年記憶作結:綠湛湛的汽車、熱騰騰的積雪、黑黝黝的泥濘,與“美是生活”這句蘇聯作家的名言纏繞在一起,作者用“車爾尼雪夫斯基天氣”表達彌漫于內心的俄羅斯情結。
作者另一篇散文《記戀列維坦》是一篇審美感受與情感記憶交疊成織的作品。作者極力打撈出現在個人記憶中的第一縷文明的氣質,它幻化成第一個從省城下來的年輕教師,第一本高品質的外國風景畫冊。在作者眼里,這些以馮老師為代表的年輕的中學教師們,被三月的春光所照亮,作為小城的精神開拓者,他們顯示了生命的卓爾不群的風采。這種異質的人格光芒與異國的俄羅斯春光交織在一起,深深影響著鄉村少年的心智,成為作者日后持續的精神依靠。
與作者一以貫之的創作路徑一樣,高海濤繼續延續了他敏而多思的風格,充分打開他所擅長的聯想力的觸角,向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兩個領域索要類比,古今中外的詩文、繪畫、歌曲與鄉野的生活交叉輝映,不分彼此,這種互滲的寫法,在作者筆下俯首皆是,構成一幅色彩斑駁的文字畫卷。但由于作者涉筆記憶的方方面面,與作者以往神思凝聚的構思相比,略為有些拖沓。
如果說高海濤把自己的少年情懷凝結為“蘇聯歌曲”,那么劉洪林則是把難忘的軍旅歲月概括為一句經典的軍人口令。發表在《鴨綠江》2013年第8期的散文《正步向前走》采取散文小說化的敘述,擇取新兵連生活的四個片斷,每個段落都融入了人物刻畫和情節跌宕起伏的元素,力圖使記憶如同刀刻。“冬練三九”一章新兵訓練中關于班長的形象,采取冷熱對比的手法,三九天班長把兵們帶到最冷的地帶,在雪地里踢正步。班長問“兵們”冷不冷”、大家回答”冷”時,班長的目光比雪還冷:“繼續踢!”讓寒意直透主人公“煒”的脊背。但是當筋疲力盡的“兵們”進入夢鄉,“煒”偷偷看見班長把“兵們”十雙濕漉漉的大頭鞋一一放在火墻上。情感在此時發生了逆轉。我們可以把作者對人物形象的這種前后設計稱之為先抑后揚,這是一種屢試不爽的藝術法則。作者沒有采取散文中由“我”直接出場的慣例,而是為主人公起了一個虛擬的名字:“煒”,散文創作采用小說寫法,散發出異質的光芒。寧明發表在《紅豆》2013年第8期的散文《反空降》記述了一次難忘的對抗式飛行演練,特殊的飛行員經歷是作者持續開發的寫作領域。
四、喚醒日常生活的關注力。日常生活被城市人群忽略的點點滴滴,被作家敏感的目光發掘出來,以期使世人麻木的神經恢復知覺的彈性。李銘發表在《遼寧日報》2013年8月2日的散文《流浪花》參照城市的流浪狗,把那些因為不能成活、被城市人丟棄外面的月季、牡丹、海棠,形象地稱作“流浪花”。每當“我”從它們身邊走過,總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那種孤寂成為作者心中的隱痛。他和女兒把它們搬回家,精心地呵護這些流浪的植物生命。作者提示我們,只要存在,生命就不要放棄。蘇蘭朵發表在《紅豆》2013年第8期的散文《廣場》(外一篇)將焦點聚合在城市廣場的縫隙中,尋覓荒地的小草和腳下的螞蟻,提醒人們在仰視高樓的同時,不要忘記另一個地面世界的存在。
真正影響我們生活的不是那些同質的事物,而是那些闖進我們生活中的異質的力量,它構成對我們心靈的吸引,讓我們即使身不能至,但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