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最后一個季度,各種短篇小說的評獎接二連三,遼寧作家在這些獎項中空缺,不禁讓人些許遺憾。進入第一季度,我們終于迎來喜訊。1月18日,小說選刊主辦的雙年獎和年度大獎頒獎典禮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舉行,我省兩位作家榜上有名。馬曉麗憑短篇小說《俄羅斯陸軍腰帶》獲雙年獎,女真以《黑夜給了我明亮的眼睛》獲得年度大獎。兩位作家獲獎為遼寧文學錦上添花。
這個季度,謝友鄞、周建新、津子圍等作家均有新作力作發(fā)表,張魯鐳、聶與、孫焱莉、常君等年輕作家在這個季度則有多篇小說發(fā)表,創(chuàng)作活躍。新人的加入最令人欣喜。賈影這位新進作家寫兒童文學起步,這個季度在鴨綠江雜志發(fā)表了一個很有質(zhì)量的短篇。
細讀這個季度的若干短篇小說,還能發(fā)現(xiàn)一些作家在敘事策略、語言個性化等方面的努力。這個努力是一個作家走向成熟的必經(jīng)之路。
少年的“成長之痛”
孫焱莉的《晨霧》、聶與的《藍屏》、賈影的《手紙》這幾篇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少年,寫的都是成長歷程的困頓和疼痛,無論取材還是立意,均具備成長小說的要素,把它們歸為成長小說是比較合適的。作品中描繪的“成長之痛”震撼人心,讀罷難以釋懷。
孫焱莉的《晨霧》中,主人公在成長的路上最先丟失的是爹,接著丟的是媽,最后連唯一的伙伴花妮也丟了。花妮不是人,是一只狗。小說就從尋找花妮開篇,徐徐講述主人公的幾次悲痛的丟失,一次艱難的尋找。不負責任的爹,軟弱的媽,粗暴的耿三,全是負能量,主人公就在這樣的世界中開始尋找人生出口。要不是鐵桿伙伴大國相助,這個故事一定會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結(jié)尾小狗花妮找到了,作者還寫到“太陽落下去了,有一絲夕光從窗戶斜進來,照在小狗的鼻尖上,像涂了一層油彩。他用鼻子拱了一下小花狗,然后把小花狗放在地上,說花妮,走,回家吃飯去。他在前面走,小狗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這個結(jié)尾充滿十足的象征意味,主人公似乎看到人生的光亮,他要摸索著走下去。孫焱莉的文學語言是典范的中文短句,很少外掛“定”、“狀”、“補”,遣詞造句具有鮮明個性,再行打磨,即可成風格。
賈影的《手紙》中,主人公付大壯缺沒有《晨霧》中的“他”幸運,他身邊沒有一個忠誠的朋友,父母搪塞他、姥兒支使他、老師管教他,幾個同學也沒能真正接受他。小時候的一次高燒讓付大壯失聰,聽力的丟失把他跟世界隔開,他像手紙一樣裹在透明的塑料里,他以為彼此看見了,其實還是隔著。于是,付大壯掙扎后著尋找出口。手機似乎給了他想要的出口。他用手機給所有人發(fā)短信,他甚至跟辦證的、發(fā)廣告的短信聯(lián)系。后來,唯一的出口:手機也丟了。付大壯便開始投手機,從第一個到第二十八個。偷到第二十九個時警察找上門來,他的“出口”再一次被封死。與《晨霧》中的暖意不同,《手紙》疼痛徹骨,卻遮擋不住作者的悲憫情懷。
聶與的《藍屏》中的“成長之痛”最尖銳,它的刺痛感足以令人戰(zhàn)栗。主人公在一個優(yōu)秀的伙伴的陰影中成長。李境是個胖女孩,偏偏與苗條的“我”一起學習舞蹈,這就意味著她徹底搭錯了人生的支點。所以,小說中的李境幾乎是在掙扎中尋找她的出路,她欺騙別人,甚至不惜欺騙自己,可是等待她的只能是命運的深淵。小說的結(jié)尾李境的人格已經(jīng)走向分裂和變態(tài)的境地——“我”發(fā)現(xiàn)李境在夜總會使用的名字,她租房、簽合同,在醫(yī)院檢查癌癥的名字,都是“我”的名字:彤彤。
這幾篇小說中幾位少年的成長顯得丟三落四,主人公在惶惑和痛苦中也都在尋找什么,丟失和尋找是這幾篇小說一致的題旨。更多時候,主人公是說不清道不明他到底丟了什么,在尋找什么。因此,成長小說避免不了要寫到迷茫中的疼痛,成長小說的別號應該是疼痛小說。最終成長小說會以主人公的自身成長預示世界的歷史成長,而主人公無一例外不得不成長為“新人”,從而完成生命成長的儀式,成長小說也就此托化而成為人生的寓言。
悲欣交集的生存鏡像
周建新的《斑海豹》、謝友鄞的《想山》、李銘《殺豬菜》、張魯鐳的《寂寞的鴨子》、海東升《天堂口的玫瑰》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那些鄉(xiāng)野底層活生生的生命個體。《想山》中的窯工牛老雜和送水女孩亦婷,《殺豬菜》中得了絕癥的干娘和殺豬匠,《天堂口的玫瑰》中的鄉(xiāng)村教師撒日蘇和老伴兒,他們善良、智慧、道義,他們也狡黠、憨直,或者有一點可愛的小私心。他們在與命運妥協(xié)、抗衡,體驗生與死的的欣喜與悲涼。讀這幾篇作品,我想起李叔同的絕筆:悲欣交集。
周建新的《斑海豹》寫的是一曲的生命悲歌。冰雪、漁船、孤島,老人、海豹,這些意象看,它就很像一個哀傷的北歐童話。漁夫范老桅在渤海灣打漁,恰逢一只斑海豹生產(chǎn),范老桅把打來的梭魚喂給斑海豹,斑海豹補充的能量得以順利生產(chǎn)。在第二次與斑海豹巧遇之后,范老桅便開始了與斑海豹每年一度的約會。可是,因為沿海灘涂開發(fā)和氣候變暖等緣故,斑海豹的生存境況卻一年不如一年,以至于雄海豹在這個海灣難覓蹤影,這只斑海豹難以完成正常的繁殖。最終,范老桅似乎變成一只海豹,去陪伴失去伴侶的斑海豹。小說結(jié)尾唯美、感傷,巧妙運用超現(xiàn)實的幻想筆法,是水到渠成,絲毫不顯得唐突。這是因為小說開篇乃至通篇都彌漫童話味道,也是因為這個結(jié)尾緊緊扎根現(xiàn)實土壤,充滿對現(xiàn)實的無奈和批判,所以非但不輕飄,反而加強了作品的凝重。
謝友鄞的《想山》是謝友鄞遼西邊地的新篇,作家用獨特的文字,描寫煤礦技術(shù)員與送水姑娘、老窯工一段短暫的愛情和友情,作品關(guān)乎生死,處處可見對生命的敬畏。作家不刻意制造情節(jié)沖突,更沒有肆意的鋪排,他甚至不屑于讓故事生得枝葉繁茂。通篇散淡、節(jié)制,像一個吝嗇鬼的畫,用墨節(jié)省,布局也不寬大。連最有看點的愛情故事也不允許它肆無忌憚地發(fā)展。它甚至都沒有開始,自然也談不到結(jié)局,可是卻同樣讓人傷懷。結(jié)尾,亦婷和牛老雜風雨之夜送馬戈離開窯地,臨別牛老雜對大聲囑咐馬戈說:“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對你身邊的人都要好點,下輩子不一定能遇見了。”主人公悲欣交集,跌跌撲撲向山下走去。
李銘的《殺豬菜》的風格正好與《想山》相反,它情節(jié)豐富跳躍,細節(jié)充滿妙趣,語言幽默詼諧。但若興沖沖地以為這是一個鄉(xiāng)村小鬧劇,那就錯了。主人公“我”也是這樣興沖沖地出發(fā)的,“我”走在喜悅的道路,卻不知這條路磕磕絆絆,直接通往命運的悲欣交集。“我”一上路就出師不利,車掉鏈子,搭拉磚的拖拉機,拖拉機爆胎,好不容易趕到家,豬又跑了。半夜找豬、殺豬、吃肉,第二天才明白抓來的豬非家里的豬,乃是是一頭野豬。當主人公帶著我們一起享受戲劇時,故事又橫生枝節(jié),在老黃苦等殺豬菜的當天夜里,鍋爐爆炸把他的老伴兒炸到樹上去了。這篇小說明顯借鑒了戲劇的表現(xiàn)手法,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套,把讀者帶進悲喜交加的審美體驗。
海東升的《天堂口的玫瑰》的取材一點都不合風尚,寫的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對去世老伴兒的思念。作者故意用輕松俏皮的語言描寫刻骨的憂傷。從取材到語言,都體現(xiàn)了作者的自信。整個故事充滿宗教意味。當撒日蘇把玫瑰放在老伴兒墳前,撒日蘇自己也走到了天堂的門口。即便在這時,作者還不忘我們加上一段有點俏皮的細節(jié):撒日蘇在老伴兒墳前發(fā)現(xiàn)另外一只玫瑰,由此懷疑這是從前追求老伴兒的戲子干的好事,并生出些許醋意。這是一個神來之筆,它很好的詮釋了撒日蘇對老伴的摯愛。撒日蘇大度地放下這段小插曲,繼續(xù)朝天堂走去,最終跟老伴匯合,老伴引著她朝一個山谷走去,那里有花,有草,該是一個好去處。一個達觀、一段愛與生命的過程就此完成悲欣交集的升華。
張魯鐳的《寂寞的鴨子》所呈現(xiàn)的生存鏡像是明亮的。小說寫的是丈夫跟女護士偷情被雷劈死之后,一個女人帶著兒子的生活。作者從孤苦生活中提煉出了溫暖,在大的悲苦中時不時發(fā)掘出小小的驚喜。作品中有這么一句話,“有時候日子這東西你還真把不好脈。你對它畢恭畢敬它跟你吹胡子瞪眼,你對它怒目而視破罐子破摔它那邊還溫柔上了。”這應該是這篇小說的文眼。
時代的精神病灶
小說是以塑造人物為要務的文學體裁,寫來寫去,人物還是小說的第一要素。探索人性,關(guān)懷人的一切,這也成為是小說這種文體的特殊喜好。近幾十年,中國社會發(fā)生深刻轉(zhuǎn)型,人的精神也在深刻轉(zhuǎn)型。深挖這個時代的精神病灶,是小說家們熱衷探究的一個領域。這個季度遼寧的短篇小說也能體現(xiàn)出這種偏好。
津子圍《合同兒子》寫的是一個酒駕釀成的車禍,圍繞車禍后的定罪、補償,出租車司機小董和被害人的父親彭家樹兩個人扯在一起。圍繞這個事件,兩人開始了智力與人格上的周旋,一個局接一個局,而小說的情節(jié)推進也像一個智力游戲,一出戲又一出戲,一個拐點連另一個拐點,同時兩個人各自的親友、家人也逐一進入這個故事,他們之間隔膜、懷疑、防范。人性的陰暗、齷齪、自私、猥瑣的也被作者一層一層層揭開。最終,可憐又可悲的人性被作者鋒利的刀筆切削得血淋淋晾曬在我們面前。這時,小說中僅有的一點救贖意味早已經(jīng)被人性的灰暗面遮蔽,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篇作品滿紙蒼涼,華美的睡袍下面爬滿虱子。
常君《路一凡的關(guān)鍵詞及其他》中的主人公路一凡在檔案館工作,這是一個體制內(nèi)的閑職,每天的生活就是把復制今天的內(nèi)容粘貼給明天,無聊、倦怠,追求新鮮、刺激,可是新鮮刺激的東西還不如一個草莓,主人公還沒轉(zhuǎn)身它就失去了色香味。出軌不能讓他興奮,一個跳樓的事件本來讓他興奮起來,可是跳樓的人不過是一個無聊透頂?shù)母欢哺粯訉ふ掖碳ぁW罱K只能跟他一起繼續(xù)無聊。接著,路一凡得知爺爺“老了”,兩三天后的葬禮又燃起他新的期待。作者寫道:“天馬上就要亮了。新的一天,不,兩三天,它以新奇的有聲有色的姿態(tài)就要來了。”常君的這篇小說中有意使用時下的新鮮詞語,黃段子、網(wǎng)購,微信,著力挖掘了當代人的精神病灶。
王念清《迷失的親情》圍繞一個案情的偵破過程。親情在父親那里迷失,原因在于父親心里的魔鬼蘇醒了。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魔鬼,它控制著人性的另一面。這篇小說大體可以劃歸通俗小說,因深挖人性底部的病灶而顯出純文學的價值。
這個季度的短篇小說,取材多樣、立意豐厚,無論立足深挖人性的病灶、探索心靈的隱痛,還是描摹各種層面的生存鏡像,無一例外都飽含強烈的悲憫情懷。因此即便他們的作品無法為人生指出一條出路,甚至也沒有給出一個光明的遠景,我們?nèi)匀粚λ麄儜延幸环菥匆狻;蛟S,文學也無須為艱難的人生指路,也無須為莫測的命運繪制藍圖,能懷揣一份關(guān)懷和悲憫也就足矣。文學之所以不滅,原因大概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