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冬天,我們進入了新一輪的清醒思考階段,冷抒情或者冷記憶會占據我們思緒的半壁江山,季節對于人的心理暗示總是這樣迅疾妥帖,脫口而出的詞語難免夾雜朔風雪花味道,嚴寒暫時棲息于我們的心靈枝頭取暖。一年之計在于春,詩歌小結在于冬。第四季度,對于全年來說,肯定帶有概述的性質。放任應有的暖色目光,溫習本季詩歌給予我們的多方感受,我會盡量避免不能注入太多的水分,哪怕是雀巢、碧螺春或者可口可樂。
尋找的尷尬
由譚五昌主編、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出版的《2012中國詩歌排行榜》,分別收錄了宋曉杰、李犁、川美、薩仁圖婭、寧明、夏雨、娜仁琪琪格、蘇笑嫣、柳沄、李輕松、劉川、林雪、張立群、李皓等14位我省詩人的作品;由楊志學、唐詩主編、新華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年度優秀詩歌2012卷》收錄了川美、菁菁、李皓、李見心、李輕松、林雪、劉川、柳沄、娜仁琪琪格、薩仁圖婭、雙面天使、宋曉杰、蘇蘭朵、蘇淺、蘇笑嫣、夏雨、玉上煙等17位我省詩人的作品。由于譚五昌、楊志學、唐詩三人本身的詩創作經歷或博士學位,其專業水準及不拘一格的審美定位,這兩個選本并不比《詩刊》社、漓江出版社或遼寧人民出版社的年度詩歌選本總體水平差。選家眼光著重開放,美學標準不求唯一,就像蘅塘退士選編的《唐詩三百首》,沈德潛選編的《古詩源》,錢鍾書選編的《宋詩選注》。中國新詩或現代詩至今還沒有一個令人滿意的選本,總是經不起時間的檢驗。詩歌等文學選本逐年多了起來,百花都放未免龐雜無序,維系公允平衡也許只在序言后記。選編者囿于人情而麻木詩情,青睞名氣而忽略朝氣,聚焦大刊而冷眼民間。如果說再帶有個人視角偏見,充其量是暫時權利的一度釋放。因此,被選的和未被選的,都不要過分看重此等選本,它們未必代表年度詩歌的最高成就。對于一個有實力的詩人來說,寫自己的最重要,被自己的內心選中最重要。
《詩選刊》11、12兩期合刊,推出“2012中國詩歌年代大展”特別專號,我省1990年代出生的蘇笑嫣入選,1970年代出生的宮白云、玉上煙入選,1960年代出生的李見心入選。《詩刊》12月號下半月刊也隆重選刊年度代表之作,我省玉上煙、劉川、宋曉杰、蘇淺、蘇笑嫣、林雪等六位詩人在冊。詩歌的創作記憶首先是詩的、藝術的、時間的,而不是性別的、年齡的、國度的,但綜上所述的出鏡率影響力女性的優勢太明顯了,才令我們對我省詩歌創作產生一點憂慮。是女性詩創作過于強勢而把男性詩人比較得黯然失色,還是編輯有色鏡片后面的重女輕男?抑或詩歌創作進入了“母系社會 ”期?無獨有偶,筆者設想在一兩年內與某企業合謀,為我省未出過書的詩人出版兩輯詩叢,每輯收入男女詩人各十名。可細化開來,女詩人好選,甚至結余,比如,玉上煙、微雨含煙、也想妖嬈、紅娃、賀穎、黑眼睛、水色煙紫、離原、依米妮子、梅笛等,還有雪倩、小蘭、李佳憶、倩兒寶貝、邱梅、高寒、海默、楊梅等等。男詩人則顯得數量或分量不足,張立群、于仁海、雙面天使、賈玉普、陸興志、海容、王文軍……當然,詩集的出版大多以自費為主,會受到經濟實力、個人志趣、朋友贊助等諸多原因制約。沒出過詩集的非一定創作實績不行,出過詩集的非一定創作實績出眾。
但是我們癡心不改,仍在尋找,尋找男詩人們的重新整合,異軍突起,尋找女詩人們鮮亮光環下的探索突破,尋找詩人們對人和世界整體性經驗概括的經典傳世之作。此時,大師羅丹的名言會響在我們耳邊:“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我們尋找好的詩人好的作品,詩人們尋找好的題材好的語言。遺憾的是這個世界戴眼鏡的太多,矯正各種視力偏差的眼鏡,所以影響發現,影響發現的質量和速度。包括我的掃描評述。然而只要尋找,不可能沒有發現,我們和詩人的心思會在一定的時候交接并軌,既提示自己,又提示對方,像是瞬間疑惑后的頓悟:我省詩歌創作顯然到了階段性的慣性時期。思維定勢的慣性,表達呈現的慣性,語言意象的慣性,情緒思想的慣性……比如說,一位詩人在幾家報刊發表了詩歌,認真拜讀之后,會發現題目、意象和詞語大同小異,特別是個人經驗、思想情境的重復,不斷讓藝術趨于平庸。風格也是雙刃劍,氣息、味道、聲音、色彩、經驗造就了自己的詩歌品牌,他人望上一眼即可辨別作者,似曾相識燕飛來。這難道不是一種新的公式化效應嗎?
把苦難埋在心窩
慣性寫作是一種生態,它們以親切平和的面貌終日與我們為伍,以至于令詩人自給自足,欲罷不能。輕車熟路,能發表,能出版,能獲獎,能開研討會,干嘛非要改變自己背叛自己?詩歌藝術并無止境,沿襲詩歌習慣與追求詩歌藝術有質的區別。有多少詩人最終沒能走遠,原因之一是耽于慣性泥潭不情愿自拔。詩歌能成為暮年回望的一段青春往事,雖然幸福,同時又略顯悲哀,因為它沒有伴隨自己生命的始終,或者說個人的創作潛力未被最終發掘。我們說向李瑛學習、向余光中學習、向托馬斯•勃朗斯特羅姆學習,就是學習他們至今還葆有的內心激情和創造力,詩的生命之樹四季常青。
本季度幾組重要詩歌仍然使我們流連忘返。
玉上煙在《詩刊》十月號下半月刊發表組詩《在江南》十首,并配發創作隨筆《南與北,我詩歌的地理》。這是詩人移居南方后第一次這么集中的大量發表,內心的相對沉靜與肅穆,讓生命有著靜態的姿容,疼痛隱其后,釋然亮其身;劇烈稍休憩,從容自然成。河川景物成為詩人的表述中心。作者從北國天高地遠的開闊大氣中脫身而出,完成著南方山清水秀的細膩溫潤。改變自己便是豐富自己,地理又一次讓詩歌住在了別處。宋曉杰在《作家》第十期發表組詩《山居瑣記》十首,時間讓藝術有了順時針方向,一氣呵成,口語鋪排,深摯獨到的哲思于簡單明了的樸素中若隱若現,日記體成為詩歌表達的新方式。十天時間十個辟入角度,十天時間十項情緒體驗,十天時間十種生命程序,山里山外,恣意洋灑,心游萬仞,情遍天下。
李見心在《詩刊》11月號下半月版發表組詩《香草的天空》八首,也配發了創作隨筆《傾聽與言說》。詩人的創作或許受到美國后現代主義詩歌“自白派”的影響,她的一些作品明顯帶有西爾維婭•普拉斯和安妮•塞爾斯頓的氣息,靈魂不時地爆發出絕響。可這組詩已不再是“充滿絕望和悲痛的歌與夢”,內心傷痛的呻吟吶喊所剩無幾,更多地表述了生命的穩定與思索,而希冀的亮色如同一片片綠葉扶搖下的紅玫瑰,血色如注。只是敏感、冷峻、奇絕、女巫般的感覺經驗猶存,這是詩人自己的專利。寧明在《上海詩人》第五期發表組詩《春天里的荒原》八首,站得高,看得遠,也看得小,小中見大,平中出奇,關鍵還是詩人的聯想與想象與眾不同,由此及彼,由表入里,言傳意會,令讀者領略有關品質有關生存的哲學意味。看似漫不經心的陳述,實則需要過細篩選、積淀,才能化蛹為蝶,翻飛出心靈乃至生命的燦爛花卉。于日常生活的若干形態與自然景觀中不斷地“淘詩”,的確是寧明練就的長項。
張凡修第四季度創作實力不減。《青海湖》第十期組詩《無盡》六首,《山東文學》第十期下半月版《細節》七首,《星星》12期《規避》外二首,詩中的訴說幾乎暗示出當下農村的全部生命細節,特別是關于母親歲月回顧與觀照的詩章,總是隱含些許的痛楚與無奈,鄉間命運的竭蹶與掙扎絲絲縷縷,亮麗招搖的“風衣”只能成為血色土地的點綴,是縫隙中的遠天顏色,當然也是農民的希望所在。高詠志在《鴨綠江》第十期上半月版發表的組詩《變形記》,翟營文在《詩潮》12期發表的組詩《詩七首》,娜仁琪琪格在《滇池》11期發表組詩《身體中的梨花》十首,都是自己創作進步的新臺階。陳美明的組詩《天地總關情》、仲維平的組詩《最初的風雨》、左岸的組詩《靜夜初上》,《中國詩人》第六期的大篇幅,把我省詩人的佳作再次推向前沿。
可是,排除慣性使自己的詩創作更上層樓——既有量的發表,又有質的提升,仍然是我們孜孜以求的殷切期望。這是個大命題,答案幾乎沒有,即使相關的導讀,也是籠統的,顧忌各人的反應度、表現力、實踐性不盡相同,吸取啟示只能各取所需。我的陳述也是顧左右而言他。
詩人的本色之一是超時代跨世紀的跳躍性,他們可以順應時代潮流唱贊歌,也可以發現社會和人性中的痼疾并加以針砭,不文過飾非,不趨炎附勢,從而讓世界在真實的目光中前行,以普世的善良原則讓人性的光輝自由伸展。詩人的深刻就在于他們對民族、對國家、對人類的愛不是淺性的浮表的,不是瞬間的善變的,有時可能曲線的、迂回的、逆向的,有著“恨鐵不成鋼”的家庭日常表現,或以“第二種忠誠”來界定自己的生命立場。詩人內心遭遇的痛苦肯定大于常人,他們與現世的糾葛生生不息。詩人的一生,終究要與疼痛、苦難相伴,甚至生離死別。古米廖夫、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布羅茨基等俄羅斯白銀時代的世界性頂尖詩人們的經歷,尤其證明了這一點。一旦喪失了疼痛感和苦難情懷,情感流于形式,慣性創作的包圍近在咫尺。
不該忽略的還有道德感意識形態化對詩人內心環境的影響。現實與理想、話語與行為構成的矛盾每時每刻都在詩人創作的陽光歷程投下陰影。詩人明了,藝術的可能性永遠高于生活的現實性,詩的純潔度永遠大于人的純潔度。培根在現實生活是卑劣小人,他的隨筆格言卻影響了世界諸多國家的幾代人;蘭波放浪形骸,詩的成就舉世聞名;薩岡吸毒嗜酒,小說創作才華熠熠生輝。“文品即人品”有它的區域性,我至今都在懷疑布封“風格即人”的翻譯是否準確。道德的外衣一經披上,再脫下來很不容易。詩人在兩難多難的境地中生存非常正常,向美向善的深層訴求會常常改變詩人的意識,漩渦就是苦難。
其實,苦難情懷的逐日逐年弱化,與我們現階段的生活景況有關。現代化的小康讓詩人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狀態好了起來,如果沒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去反叛自己分裂自己的內心,改變愈演愈烈的享樂主義,藝術創造藝術再生真的是有氣無力,不陷入慣性才是咄咄怪事。我對詩人坐在陳道明、章子怡、姜昆、郭德綱的豪華別墅里寫出擊潰人心的生命樂章表示永久懷疑。小說家的內心裂變做的倒比詩人們好,莫言、賈平凹、閻連科、高建群、李銳,祖籍山東、陜西、河南、山西……讓文學回家——黃河流域的文化苦難傳承古老而又悲壯。苦難是一種意識一種情懷一種觀察世界認識生命的態度,需要從心靈的土層埋下它繁殖它,人為的故意難以制造。
1960年代,與希姆博爾斯卡齊名的另一位波蘭女詩人波什維亞托夫斯卡30歲時因心臟病英年早逝,希姆博爾斯卡寫了一首名為《自切》的詩紀念她,詩的描述對象是海參。在此不妨引述幾句:“在危險中,那海參把自己分割成兩半∕它讓一個自己被世界吞噬∕第二個自己開始逃逸∕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個末日和一個拯救∕分成一個處罰和一個獎賞,分成曾經和將是∕ 在海參的中間裂開一個豁口∕兩個邊緣立即變成不認識∕ 這邊緣是死亡,那邊緣是生命∕這里是絕望,那里是希望∕……我們,也懂得如何分割自己∕但只是分割一個肉體和一個碎語∕分成肉體和詩歌。”大師的作品就是精湛,意蘊無窮。我們的感受之一,即是詩人必須分割自己,分割成兩個自己或無數個自己,現實只能成為半個自己或一個自己。這種分割的頻率和力度越強,詩的創造性殺傷力就越強。
波什維亞托夫斯卡的詩,“有一種尖銳的音調,一種對肉體的必死性的絕望,對完全被封閉在必死的肉體內的絕望,因而對愛情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感知,感知到它永遠受威脅,處于虛無的邊緣。”(米沃什語)悲觀厭世的苦難情結與病魔一起,讓詩人過早地結束了肉體生命,可她的思想還在,她的精神還在。從這個意義延伸,悲天憫人,我覺得更應該更容易在詩人中間發生。
天上掉下個劉倩兒
劉倩兒,筆名倩兒寶貝,2012年在《詩潮》發表詩歌,在《中國詩人》發表組詩,在《詩刊》11期下半月發表《勿忘草》《忘情的地河》《你把溫情給了誰》三首,在《上海詩人》第六期發表組詩《私奔的上海》七首,《詩歌月刊》《綠風》等刊物又留有待發作品,創作初始才認清道路,短短一年時間,僅僅一年,從寫詩到投稿,取得如此成績,不容易。一方面得益于自身努力,一方面得益于盤錦的良好人文環境:有著名詩人李松濤、林雪、柳云的領銜講座與個別指導,有省內外頗具影響的《香稻詩報》季刊園地,有宋曉杰、阿平等前輩詩人的提攜影響,有刁立新、欲凝、劉亞明、海默等詩友共同營造的詩歌現場……近水樓臺,近朱者赤。
劉倩兒的詩溫婉而柔軟,每一首詩的情緒都很飽滿,在理性思維書齋化寫作日益充溢詩壇的今天,的確感性,并伴有久違的古典感動,徐徐吹來唐宋的風。同時,作者的切入角度很低,像唱歌,音調定的適度,唱起來不拔高不冒調;像說話,面對自己的傾訴對象,不張揚,意象連綴準確,絕不盲目外延擴張。詩歌初始者的內心姿態、語言表述非常重要,能唱C調咱堅決不唱F調G調。同時,自己不明了或一知半解的字詞句堅決不使用,叫得準聽擺布的咱再調遣,得心才能應手。
劉倩兒的詩暫時形成了個人的局部經驗,以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哲學的高度、對女性自身世界成長經驗的準確概括與把握、對人類共享的精神家園財富的開掘和呈現,都會在她面前不斷地豎立起一座座新的標桿。光有決心和毅力不行,保持聰穎的天資,保持內心的水分,保持文化的給養,保持技術的磨合,等等,缺一不可。開始寫詩的時候,可能不怕詩,寫到一定份兒上,在詩歌面前往往望而卻步。沒有頭懸梁錐刺股的艱苦訓練,寫到一定份兒上,又會重新邁進慣性的埋伏圈。因為,我們面對的詩歌環境并不容樂觀,或許,這是個世界性話題。
米沃什說:“關于詩人不同于其他人,因為他的童年沒有結束,他終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種兒童的東西。”兒童是我們發送給一個我們所看不見的時代的活生生的信息,這一點與詩人的內心生活極端吻合。美國著名媒體文化研究者和批評家尼爾•波茲曼在20年前已經開始發現,“一個沒有兒童的時代”正在到來,他說,我們“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兒童的天真無邪、可塑性和好奇心逐漸退化,然后扭曲成為偽成人的劣等面目,這是令人痛心和尷尬的,而且尤其可悲”。市場經濟環境下的生命的非人性,過于物質化的欲望表達讓童年和詩性大打折扣,詩人的生活與創作,就是在此社會形態下的一次次掙脫與解放。
我們作品出現的的小情調、小家子氣、滿足于一事一物的近點哲理,缺少大愛博愛的世界性語義的貫穿,缺少深刻性、獨到性、整體性的文化景深滲透。這里所說的整體性是經驗,是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上無的生命感受。從文章學詩歌學的表象來說,我省詩人并不落后,字通句順,章節分明,技術手段趨于圓熟,煉字煉句功力有目可睹。但是,由于境界、地域、思想的文化局限,由于自我分裂的能力不足,由于無力形成史詩經典的遠見卓識,我們的詩歌也許還會在慣性軌道上緩行一段時間,這有它的合理性。但是,我們不愿意看到技術向文化投降的詩歌場面過早過多出現。
仍然是尼爾•波茲曼振聾發聵的提醒:“有兩種方法可以讓文化精神枯萎,一種是奧威爾式的——文化成為一個監獄,另一種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戲。”詩歌是高貴的,高貴如同文學皇冠上的明珠。滿足于作品是心靈史是精神自傳的單相解讀是非常不夠的,詩歌的文化引領,詩歌的思想透析,詩歌的哲學穿越,簡略而又精準,偉大而又深邃。我們不能讓自己熱愛的束縛或者毀掉自己。讓詩歌從詩人的俗套和慣性中解放出來,成為世界、成為文化、成為萬千人與事、景與物的生命導體。步毛主席語錄的語詞方式,雖不能放之四海皆準,卻可以參照衡量,作為本篇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