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遼寧省冬季的散文創作恰如這個季節:就整體來說顯得蕭瑟,然而不乏佳作精品,它們猶如雪地上傲然挺立的紅梅,耀眼奪目。在一般人的印象里,散文似乎就是故鄉、親情、山水的寄放之地,面對千變萬化的時代和我們的內心,散文能否作出更積極的回應,在固有的審美經驗的基礎上,彰顯它新的榮耀?
自然與人相生相長的美是王秀杰散文一貫的聚焦點。唯美主義既是她的攝影藝術的追求,同時也是她的散文藝術的標志。發在2012年12期《鴨綠江》的散文《停車坐愛楓林晚》是一篇記述秋日楓葉之美的攝影筆記。在這篇文章里,作者將攝影藝術經歷與散文創作的構思相結合,以攝影生活為主體,以散文的情懷環抱這一主體,形成了一種雙重的審美氛圍。文章以杜牧“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詩句為緣起,又以它煞尾,以回環偶對的形式結構,抒寫出作者對這種超然忘我境界的真摯向往和深度愛戀。作者分若干層次,敘寫抒情主體如何忘乎山水之間的情態。開始記述不怕周折的心理期待,繼而描述在美的事物面前留戀忘返的時刻,最后用司機的嗔怪的細節,表現忘記時間愧對他人的窘態。文章喜曲不喜直,一次普通的攝影活動在作者筆下呈現出一波三折的動感。作者對自然界的色彩有一種特殊的敏感,作品用文字準確記錄了抒情主體拍攝不同場景時的色彩感受,這些文字是圖畫之詩,也是色彩之墨,凸顯了作者主觀感受的張力——“密密麻麻的紅葉競相把影子投向潭水,仿佛在對鏡梳妝,緋紅的潭水像灑滿了它們的胭脂”,“胭脂”的意象是攝影鏡頭無法傳達的象外之象,唯有主觀心理的鏡面才能折射出如此層疊的意象。“白的石,紅的楓,綠的水,藍的天”,宛如簡約的畫筆,捕捉到描摹對象最炫目的時刻,如此大色塊、大結構拼接組合,豐富了作品的色彩含量,使這篇散文趨向一種畫境之美。
高海濤是我省著名評論家,但近年除評論之外,他在散文寫作和詩歌翻譯方面也顯出厚積薄發的實力。在《遼沈晚報》2012年10月11-19日連載的長篇散文《故鄉海岸桃花》長達一萬兩千字,在汪洋肆意中尋索形而上的詩意綻放。他用阿拉伯數字劃分其中的章節,因為任何一個固定的標題都可能成為攔阻作者奔涌的聯想力的障礙,他的情思不斷在各個章節間勾連跳躍。
從內容上看,高海濤的這篇散文沒有脫離游記采風的范圍,但在抒寫的形式上,這篇散文大大突破了游記采風的框架,寫出了多重的超凡意境。這一切都源于作者在散文創作中找到了合宜的瓦器,從而不加拘束地任由自己的才思飛揚。你不能不敬佩作者想象力的奇崛。給慣常的事物注入陌生感,把自己當做一個初次見到大海的孩童,全身心擁抱眼前的事物,熱切而百感交集。
高海濤情不自禁地拉開他與表現對象之間的距離,正像他的評論帶有審視的角度,他的散文時常有一種俯視感。他從地圖上尋找他所表達的對象的具體位置,這使他獲得了新的視角和新的發現。他借助美國詩人畢曉普的發現,升華他的感悟,地圖上的陸地外觀要比大海更“波濤洶涌”,相反海洋倒“顯得平靜”,作者恍然走在畢曉普的地圖里。一動一靜的置換,以一個逆向的視角,顛覆了人們往日的審美經驗,這樣的開篇使接下來的閱讀充滿期待。
你要接受一個事物,首先應當熱愛它,積極與它認同。作者在走進關外第一縣——綏中時,就抱定這一態度。他通過情感的聯想,將這片陌生海岸變為他心腹的故鄉。這種積極的創作態度接通了他情感的血脈,奠定了作品真摯的質地。他有形無形地在故鄉的山與綏中的海之間,尋找著共同點和差異性,讓它們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磨合中融為一體。
他的視角極為廣闊,奔涌的文思不拘一格地在英語原句、古詩經典和民間唱詞之間轉換,實現了書卷氣息與鄉土現場的結合。他借鑒荷爾德林稱贊家鄉的句子——“這是祖國中最具鄉村風味的城市”,給綏中定位為“中國最具鄉村風味的海岸”,一詞之差,不僅貼切,且富浪漫韻致。作者的旁征博引雖然有些地方密度稍嫌過大,總體上仍是疏朗而不乏生活質感的。
作者頻繁地運用情感推理的方式,擴大作品感受的觸角。他從山梨與海梨之間色彩和味道的分別——山梨的黑、酸與海梨的白、甜,延伸聯想到山是黑的、酸的,海是白的、甜的,頓時使山和海擁有了顏色和滋味,將抒情主體強烈的獨特感受烙入讀者的腦海中。
野兔作為特殊的意象,在文中承擔著兩個功能,一是符號的功能,它表達了海岸背景上的鄉村野趣,把綏中山海交界的特質體現得更加鮮明;二是線索的功能,作者在空中俯視野兔的奔跑,宛若運動中的電影鏡頭隨著野兔翻越十五個山頭,場景從綏中海岸切換到作者的故鄉遼西邊地,這種伸展自如的駕馭力讓讀者的想象跟著語言的腳蹤飛跑。
在熟悉的故鄉與陌生的海岸之間有一條隱秘的精神線索,這一精神線索就是堂兄“荷馬哥”。荷馬哥名字的最后形成,經過了作者幾次的推演,一次比一次更深入,直逼人物的精神核心。他的名字叫修河,是一個與水有關的名字,后因為與反修防修的時代背景有關,修河把自己的名字去掉了一個字。修河哥——河哥——荷馬,作者一直在情感頓悟中,為心愛的人物尋找一個正確的命名,一個逐步升華的脈絡,因為他是一名盲人說唱者,所以作者把他命名為荷馬。“荷馬哥,從現在開始,我決定就這樣稱呼你,從現在開始,從故鄉的這片海開始。”作者把一個游走在海岸與山地之間的民間盲藝人與古希臘偉大史詩的作者相提并論,表達了對沉埋在地下的無名歌者的愛與尊崇。
這樣的推演在結尾完成了最后的升華,當作者參觀綏中未來規劃時遇到桃林的字眼,當地人解釋這與當年夸父逐日的傳說有關,夸父扔下的拐杖化為一片桃林,作者聯想到這一片桃林可有一株樹屬于荷馬哥?它同樣為荷馬哥的盲杖所化,作者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超越的場景,“仿佛荷馬哥面向大海講過的故事,面向長城唱過的歌謠,都剎那間桃花朵朵地開放了”。作品以這種超現實的浪漫想象,對荷馬哥一生進行深情的追述和撫慰。整篇作品想象空間豐厚,筆法舒展跳蕩,意蘊曠遠綿長。
我們不得不嘆服作者觸類旁通的聯想力,惠特曼、莎士比亞、契柯夫、卡夫卡,每個名字激發的靈感火花,都在與現實場景的再度碰撞中,燃起耀目的沖天大火。在散文文體中,作者獲得了充分的自由,體驗到了一種無拘無束的表達快感,詩歌語言入散文,評論語言入散文,長槍短棒,各自發力,交匯成一片深情而絢爛的交響。
女真發表在2013年第1期《長城》上的散文《戲中人》是一篇從戲劇角度切入的創作談。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二者的互應性在于彼此的相類似。人生有出場,也必有謝幕時刻。沒有人萬壽無疆,永遠站在臺上。這是在預言人生,還是在講述臺上藝術?文章筆法搖曳,隨意自如中透著了然世故的一派輕松超然。
2012年10期《民族文學》發表的蘇蘭朵的《看不見的飛行》是一篇細膩婉轉,情韻悠長的好散文。作者的筆隨意識自如流動,有時像翻飛的云,輕盈自在,有時像跳動的陽光,溫暖活潑,有時又像細雨,纏綿憂傷。蘇蘭朵寫作很會用情,用這看不見摸不著卻感受得到的線索牽引讀者的閱讀心情。蘇蘭朵寫作也很會用詞,細密、精致地傳達主體感受,追求陌生化的審美感覺。
孫琳發表在2012年第12期《芒種》上的散文《傾聽生命開花的聲音》在淺淡的抒情筆調中,徐徐回溯母親在苦難歲月中點滴的記憶。微風送來迷人的聲音,“大自然里的生命,在悄悄地競相開花。母親手下,那生命開花的聲音,像一只小手抓撓著我的心。”辛苦勞作的母親擺弄著田里的蔬菜,勞動使這名婦女手下演繹著生命之美的誕生。作者吸納古典詩詞的給養,注重修辭的美感,力圖追求一種文字的韻律感,作品典雅、清麗、婉約,不過作品情感的侵潤度不夠,使得文章內容瘦弱,流于形式感和詞語化。
本省散文在整體上顯得極不均衡,表現在實力的強弱兩端距離在拉大,在強手更強的同時,大多數散文寫作者還站立得不穩,他們對散文創作采取偶然為之的策略,沒有形成持續的、可靠的寫作習慣,除了少數活躍的散文作家,本省的散文隊伍始終處于低水平的流動狀態。我們目前亟需系統地扶持散文創作,為新人開路,為實力叫好,使本省散文創作在全國散文界占有毋庸置疑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