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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個叫形而的人,他上山就是形而上,他下山就是形而下——忘了是誰,何年何地,曾說過如此貌似高級而有趣的話。
而這次登五女山,卻發現恰恰相反,上山時,山是形而下的,蜻蜓偷眼,石階如線;下山時,山是形而上的,雄鷹俯掠,草木含嚬。并且山中無寺,卻時有鐘音。離山越遠,這種印象越清晰。就覺得真是,形而上下五女山啊。
到桓仁已經是第二次了,兩到桓仁,皆為五女山。上次是為其“申遺”成功,博物館建成,來參觀,而這次,應該是為山本身吧。我們一行四人,乘車從沈陽出發,自北而東南,先到桓仁住下,然后就去了五女山。
山本身并不高,主峰海拔也不過824米,但無論從南或北,橫見側出,卻頗顯氣度。山勢遙望平緩,如覆翠錦,而環繞之間,又簇擁出一派陡峭,霞壁如屏,蔚為壯觀。“霞壁”一詞在我記憶中,可能出自明清小品,用在此處,應是最恰當不過了。詢之同行的當地作家,說此山主體,確屬丹霞地貌,這在東北是不多見的,可能整個長白山脈,也只是偶見而已。
為什么偶見呢?這是地質學問題,無須探討。但這恢麗而出的丹霞色屏風,卻令人遐想無限。唐詩有云:“五女乍欹,玉華獨踴”,面對此景,似格外形象。還有兩句宋詞:“倚銀屏,春寬夢窄”,更形象,也更美。設若真有五個女子,聯袂站在這丹屏霞壁之下,那她們眼前的春天,該是多么寬闊而遼遠,就連她們心底的夢想,襯著這樣的春天,也仿佛變乍了吧。
五女山五女山,古道十八盤。記得上次來,走的是盤山道,這次說走石階吧,就走石階,但中途還是走了幾處盤山道,是為了讓腳步慢下來。這樣一共九百九十九級石階,我們大約走了八百八十八級。盤山路是古高句麗人的車馬路,也許對他們來說,這不是山峰,而只是道路——高城在望,句麗花間的道路,如今雖壯歌遠去,卻留下一個民族開啟歷史的背影。
那這道路上,也曾走過傳說中的五女吧?總之第二次到五女山,僅這個山名,就占據了我許多的思緒。山上有杜鵑花開,而雖然已是初秋,也仿佛還能聽到幾聲杜鵑鳥的叫聲,超凡脫俗,深沉邃古。我一路都在想著那幾句詩詞,覺得無論其本義如何,都應該與這座遼東的大山,北方的奇山,有著某種形而上下的關聯。包括那座石頭山城,都知道這是公元前,由北扶余王子所建,被譽為“東方第一衛城”,并因此榮登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山城也曾是五女的居所。如果有誰要作一幅《五女山居圖》,那最好的題款,我認為還是這句:“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
五女山,是“玉華獨踴”的山,也是“春寬夢窄”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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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古有五女屯兵山上,因以得名”——這是五女山最早的傳說,僅存一句。至于這五女是什么出身?五女之間是什么關系?她們為何要屯兵于此?后來又發生了什么故事?均不得而知。進山前,我們在縣城經過一處廣場,有人指看,說那是五女雕像。仰望之,忽想起前年,現代出版社曾約我為臺灣蔣勛先生的新書寫評,書中談到東西方女神像的特征,作者特意提到了“寬厚的肩膊”,并指出其所表現的承當、包容之美。我寫評時借此發揮,說其實與西方女神相比,中國女神的“肩膊”或稍遜于圓潤,卻更顯出勇毅堅韌的力量感。原因就在于中國女神大都出于底層,所以更能承當吧。
聽博物館人介紹,五女山距縣城約8.5公里,南北長1500米,東西寬約300米,山體“略呈靴形”——不知為什么,這個“略呈靴形”讓我心動,一下子記住了。宋詩有云:“遺靴存故事,碑斷不知名”,也許這座大山,既是傳說中五女的居所,也是她們腳下的靴子吧。當然她們不能只穿靴子,還有鞋,靴子其實也是鞋的一種。查手機“百度”,與鞋和靴有關的古詩還真不少:“小頭鞋履乍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白居易);“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牽苔絮長莼花”(李賀);“黃花白酒無人問,日暮歸來洗靴襪”(蘇軾);“繡靴畫鼓留花住,剩舞春風小契丹”(范成大)......站在點將臺,望著一棵棵紅松、紫衫和小葉楊,我卻獨自想著鞋或靴子對這座山的意義。
中國的鞋文化源遠流長,而正因為有這樣的鞋或那樣的靴,那“屯兵山上”的遼東五女才會找到精神的落腳點,從而塑造了自己勤勞質樸、勇于擔當的形象吧。或許,她們曾是稻田里插秧的農婦,直起腰來,眼中會顫動著天邊的暮靄和炊煙;或許,她們曾是大湖中撐船的漁女,隱身葦叢,頸間會有一串貝殼無聲滑落,而當秋天有強敵進犯,她們又能拉起隊伍,揮手進山,就是在這山一樣的鞋上或鞋一樣的山上,她們聯袂創造了歷史,當楓葉落在她們流水的心靈,她們讓大地充滿了愛和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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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五女山,桓仁就是一片勤勞、勇敢的土地,而這片土地也是“通靈”的。站在霞壁西崖邊的太極亭,你不僅能看到遼東廣袤的田野,北方無邊的松林,你還會絕無僅有地看到一幅巨天然的太極圖形。千里渾江如練,至此與哈達河匯流,顧盼回轉間,“雙魚”并現,最早的桓仁縣城,據說就坐落其上。城內市井儼然,合成八卦,城外青山如畫,隱現四象。這種天地人文的際會,的確是中外鮮見,足可嘆美,就連當地人一提起來也目光炯然,說他們這里不僅森林覆蓋全省稱冠,自然生態全國一流,還是“中國易學標本地”,無論《中國國家地理》還是《美國國家地理》,那可都多次發過桓仁的風光攝影啊。
當地作家說,五女山因在縣城之北,其實只是四象中的玄武,言外之意,桓仁不僅有五女山,甚至也不僅有四象,好看的地方還多著呢。要漂流,可以去大雅河;要泛舟,可以去桓龍湖;要求仙,可以去萬樂島;要探險,可以去望天洞,而現在是秋天,要看滿山紅葉,你可以去楓葉谷。
真的,西諺說:人創造了城市,神創造了鄉村——但有時候,神也可能以其非凡的靈感,特殊地創造一個縣份。桓仁就是這樣的地方,確可謂天地靈秀,獨鐘于此。
于是就選擇性地去了幾個景點,比如楓葉谷。雖然因是初秋,楓葉還沒開始變紅,但翠色撲人、瀑聲如潮中,你會感到那些葉子都在等待時機,野大黃和山茱萸談興正濃,天女木蘭也在精心顯示自己的特質,天上的云影在飛,又似靜立不動,地上的胡姬花如稚氣學童,附身青苔,或在傾聽大野初霜的消息——這時我想起梭羅的那本書,他在其中這樣寫道:“其實楓葉早就開始燃燒了,它們只是需要訓練的時日”......
4
小住桓仁三日,沒忘記隨身帶一本書。這是習慣,雖然未必有時間讀。但這次帶的書不一樣,是梭羅的《四季獨語》(Thoreau on the Seasons)。
梭羅,偉大的自然主義作家,《瓦爾登湖》的作者,他其實不僅鐘情于叢林和田野,也傾心于大自然的每個季節,對平凡事物發自內心的推崇與贊美,對簡樸生活自始至終的迷戀與激情,伴隨著他整個生命歷程。《四季獨語》是一本梭羅日記的選編,當我在桓仁的教育園賓館翻出它,覺得簡直是太恰當了,都說桓仁宜讀書,而最宜讀的,也許莫過于梭羅的書。以下是就是我讀書的隨感:
“一年四季”,梭羅說,“是由許多成序列的感動和思念構成的,而這些在大自然那里都有獨特的語言標記”。他相信,世界上許多地方之所以令人難忘,就是因為一年的每個季節,都能在那里的風景中找到獨特的語言標記,比如他的家鄉康科德就是這樣的地方。
而這樣的地方,如果讓我在中國找一個最好的例子,我想那就應該是桓仁。按我們中國的歷法,不僅春夏秋冬,甚至每一個節氣,都會在桓仁的山水田園草木中,找到其獨有的音節和色調。
梭羅說他有三個樂趣,一是夏日,在僻靜的水塘里站立一天,讓下頜保持在水面之上,飽嗅甜蕨和覆盆子的陣陣幽香;二是秋天,在樹林里走錯了路,可以安靜地坐下來,一個人玩紙牌游戲。這樣肯定就會有人現身,告訴你如何用紅桃J壓住黑桃K,諸如此類;三是冬季,下雪天出門,任雪花飄落,然后想,既然這些美麗的雪花會落在你的外套上,它們也同樣會落在四處奔跑的松鼠的皮毛上,并一路照亮遠方的河谷與山峰。
這三個樂趣,我覺得在桓仁也同樣可以實現,而且可能更令人向往。比如夏日站在水塘里,你不僅會嗅到甜蕨和覆盆子的幽香,還會嗅到更醉人的荷花的清香。因為荷花是桓仁的縣花,許多泡子里都隨處可見。還有秋天的迷路,桓仁這季節千峰競秀,萬木流丹,是很容易迷路的,玩紙牌的主意也許不錯,但這里還有更簡便的方式,那就是打太極拳。據說桓仁會太極拳的人太多了,高手漫山遍野。如果你迷路時打太極拳,打幾下就會有人現身,告訴你這只是簡化的太極操,還應該練太極推手,諸如此類。
至于冬季的樂趣,我也喜歡雪天看松鼠奔跑,但最好能在大雪紛飛時邀三五好友,一起臨窗而坐,按我們東北的習俗,支起老式銅火鍋,一邊看遠山有誰踏雪尋梅,一邊共品浮光耀金、靜影沉璧的“五女山冰酒”。桓仁是聞名中外的冰葡萄產區,不飲此酒,豈不辜負了這里神奇的緯度? 都說桓仁是“塞外桂林”,但有兩點,一是冬景,二是冰酒,其實是桂林所遠遠不及的。
5
桓仁三日,歷歷難忘,確可謂山好水好人好。不僅當地的作家們待人真誠,包括為我們做講解的幾個女孩子,也是特別本分,無論她們的引路還是講解,給人的印象,仿佛都有一種勞動的快樂,她們微笑揮手的樣子,就如同做完了一件農活,一邊殷殷叮囑著:如果各位冬天來,那可要穿棉鞋啊。記得有個女孩還眉眼彎彎地說:我們的五女山,也叫靰鞡山啊。
“靰鞡”是東北話,指里面是靰鞡草,外面用牛皮縫制的一種特殊樣式的鞋,獨屬于東北人的歷史記憶。在我們乘車返回沈陽的路上,遠眺五女山,我再次想起了古詩中的鞋和靴子,并豁然有新的感悟與升華——是的,靰鞡山,這簡直是一座山最好的別號——尤其當你從遠處看,那奇異的山峰,西高東低,玉屏如靿,堅實平緩,踐水不濕,的確是像極了一只鞋或靴子,或者說,它就是一只偌大的靰鞡鞋,偌大的農婦鞋,偌大的、質樸的、梵高名畫般的農婦鞋。
桓仁,你因此不僅是“中國易學標志地”,也將是世界名畫標志地。
這北方的山之鞋,它就那么鏗然一踏,我覺得,不僅讓五女山的傳說變得有根有據,也讓桓仁乃至遼東這片鐘靈毓秀的土地變得踏實和沉穩了。
梵高是荷蘭畫家,他的《農婦鞋》作于1886年,本來只是一幅默默無聞的畫作,但在梵高去世后,因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他的《藝術作品的本源》一文中對此畫的獨到闡釋,讓《農婦鞋》蜚聲世界,成為了不朽的藝術作品。海德格爾這段話有很多版本,在我的記憶中大致是這樣的:“這硬梆梆、沉甸甸的鞋,凝聚著寒風料峭中勞動者步履的艱辛,從其磨損的內部黑洞洞的敞口中,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大地對成熟的谷物的寧靜的饋贈,表征著大地在荒蕪田野那朦朧的冬冥”。
和許多人一樣,我也非常喜歡這段話,它讓我想起土地,想起母親,想起本本分分的勞動。我崇敬女神,崇敬五女山,我想在冬天再去那里,感受一下寒風料峭中的靰鞡山是否會像靰鞡鞋一樣溫暖,或看看雪落在霞壁上是否有偉人所說的紅妝素裹之美。當然,還要品冰酒,據說這是很高雅的樂趣,就連松鼠,如果懂得這樂趣,那它一路的奔跑就不僅是可愛的,也會顯出別樣的氣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