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動身前往五女山的途中,我問同行的一位當地朋友,“五女山”到底是不是“五老山”和“兀剌山”的音變,也就是“鞋子山”或“靴子山”的意思?他怔了一怔,說:“啊,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怎么可能?難道我此前的推測在哪個環節上出了錯漏?
之所以對一座山的名字執著索解,并非犯了傳說中的考據癖,而是我覺得,一個綿延久遠的地名,往往透露出至關重要的人文信息——從肇始到傳播,從裂變到存續,一個簡單的名詞背后,雜糅了紛繁的人聲和歷史。
車停在山腳。天陰欲雨,山嵐縈于草木之間,一片水墨淋漓。我們自西門上山,腳下的十八盤古道擁著中間的一條陡仄石階,回旋來去,是事件的中軸線上延伸開來的舒緩分支。在十八盤上慢慢走了兩圈,不由得心下焦急,索性取中間主路疾步上山。不過十分鐘,汗出,氣喘。回望來路,同行諸人早已蹤影不見。而前方陡峭的石階仿佛從半空里垂掛下來,闃無人影,渺無終點。這山真的只有八百米高?八百米,是一幢二百多層摩天大樓的高度,是電梯操作屏上一閃而過的一個個數字。而同樣的數字落在不同的時空里,它延伸出的時間,時間背后的故事,故事里的面孔和呼吸……如此天差地別引人著迷。
這是一座建在八百米高空中的城池,原名紇升骨城,亦即都城之意。比起著名的馬丘比丘,那座屹立在海拔兩千三百余米山脊上的印加古城,紇升骨城幾乎是湮滅的——同樣是被遺棄的天空之城,它遠不及馬丘比丘保存得那樣完整。與馬丘比丘相比,它實在是太老,老了整整一千五百年。而在建成后的漫長歲月中,它又數度淪為戰場,飽經重創。
那一年是公元前37年,夫余王子朱蒙逃奔至卒本川,也就是今天的遼寧省桓仁縣一帶。關于他的故事,《魏書·高句麗傳》是這樣說的:
朱蒙母河伯女,為夫余王閉于室中,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棄之與犬,犬不食;棄于豕,豕又不食……夫余王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處,有一男破殼而出。及其長也,字之曰朱蒙。
夫余人稱善射之人為“朱蒙”,當然這是男孩成年以后的事情。日照成孕,卵生,百獸善之……看似光怪陸離的出身無非民間慣用的隱喻——這個后來創立了一個王國的孩子,很有可能,他的母親在懷有身孕的情況下遭遇劫掠,被迫成為夫余國的王妃。可以想見,這樣的尷尬出身,讓他的童年歷經屈辱和兇險。而卵生者多為擅長飛翔的鳥類,這虛構的靈感反饋自他的未來——作為天空和太陽之子,他終將離開出生之地,遠走高飛。當他終于慢慢長大,憑借過人的聰慧和隱忍,一點點獲得了夫余王的信任,成為一個專職伺馬的養子或者仆人,他深藏的心機也開始慢慢顯露:他故意將駑馬喂得肥壯,而把駿馬養得很瘦;在此后的狩獵中,他騎著一匹偽裝成瘦馬的良駒拔得頭籌。如此能騎善射而心機深沉,自然成為其他王子及其擁躉者們的心頭之刺。但一場針對他的謀殺意外走漏了消息,提前為他的母親所知。倉促之下,他唯有帶著幾名親信,連夜出逃,就此亡命天涯。
這個棄國而去的假王子,這一年,他只有二十二歲。他的妻子已懷有身孕,但他不得不將她留下。而在他逃離故國的那一刻,在內心里,已與自己尷尬的出身徹底割裂——一個沒有身世也沒有家國的人,眼前是天高地闊,一條大河洶涌奔流……他自由了。
在故事里,他一路往東南方向奔逃,直到被滔滔河水攔住去路。于是他面對河水祈禱,河中的魚鱉紛紛浮出水面,為他搭起一座渡橋。他的后人說他是河神的外孫,這樣的隱喻同樣毫無破綻——在漫長的時光之流中,我們的祖先逐水而居,河流的血液就此流淌在我們的身體里。沿著這流水的方向,他抵達了今天的五女山,建起紇升骨城。這個剛剛誕生的高句麗王國,自此擁有了它的第一個都城。
在王國的草創之初,朱蒙身后的扈從是怎樣從寥寥數人迅速疊加壯大,史書中并沒有給出詳盡的解釋。或許如同溪流匯入江河,從夫余、穢貊、古朝鮮人、漢人到肅慎,這多個部族的匯聚伴隨著血腥、疼痛和恐懼,而文化的交叉與融合只不過是其微弱的附庸。直到七百年后,這個王國消泯的時刻到了,這些卑微的水滴再次匯成涓涓細流,有的南遷內地,有的投奔靺鞨和突厥,有的融入新羅……如同蒸騰的水汽,轉眼消失于時光的茫茫曠野。
筑城于山巔之上,當然是出于戰略考慮。隔著兩千多年的時空,我的腳正一步步踏進這古老的王城。在我的兩側,冷硬的峭巖高聳壁立,中間夾峙的一條小路,最窄處僅一米左右。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指的大約就是這樣的地勢?加之山體坡度陡峭,如果有人從山上扔下幾塊滾石或滾木,真是讓人遁地無術,插翅難逃。
這山的主峰,四面皆是二百米高的峭壁,裸露的黃赭色巖石呈現一道道縱向褶皺,其上寸草不生。是的,就是那種觸目可及的堅硬、滄桑和焦枯,猝不及防地,徑直將你擊中。
但是除了這四面峭巖之外,整座山都仿佛浸透了氤氳的水汽。山頂的巖石間鑿有一眼方井,深僅一米,卻有七米多長,三米多寬。池中之水終年不涸,想必其下與泉眼相通。距此不遠,有一座玉皇觀遺址,原建于清代光緒年間,用以供奉玉皇大帝等諸神,如今只余廢墟。甚至稱廢墟也近乎奢侈,因為當年的殘磚碎瓦盡皆隱沒不見,只有修長的蘆葦蔥蘢其上。這一天,節氣適值處暑,這些蘆葦業已抽穗,但花絮尚未綻開,隨風搖曳成一片淡紫色煙嵐。
在我的印象里,蘆葦只生長于水邊濕地,如今竟在高山之巔遇見,心下不免驚異。
地氣濕潤,這山里的蘑菇長得到處都是,大大小小,品類極多,有的一直長到了潮濕的樹干上去。我們此行撞見的最大一只,高度足有三十厘米,傘柄比成年男人的手腕還要粗,棕褐色的傘蓋沉實厚重,整個植株加起來足有將近一公斤,堪稱野生蘑菇界的巨無霸。兩千年前,這漫山的蘑菇是不是紇升骨山城居民們餐桌上的美味?蘑菇的孢子一團團在山間飄散,又一茬茬生長到今天。而當年那些采擷蘑菇的人,卻被時光之手任意撥弄、撿拾、遺棄……不知所終。
當年的朱蒙可能并不知道,他所生活的年代,正逢世界歷史上一個重要的節點——公元紀年的秒針業已準備就緒,即將嘀嘀嗒嗒地響起來。至于對這個世界而言相當重要的三個人,釋迦牟尼和孔子已經建構起他們輝煌的精神宮殿,而耶穌則將在伯利恒一只馬槽里現身人間。那是一個隨時可能有神跡閃耀的時代——當未曾謀面的兒子突然出現在朱蒙的眼前,那一刻,他是否看見了神跡的一閃?
公元3年,東方紀元是西漢元始三年,朱蒙之子琉璃王將王都遷到國內城(今吉林省集安縣);四百多年后,公元427年(北魏始光四年),又遷都到平壤城(今朝鮮平壤市附近)。這期間,高句麗國幾經沉浮,終在公元400年前后達到了鼎盛。作為高句麗國的第十九代君王,好太王可謂戰功卓著,其統轄的疆域之廣,向東延伸至俄羅斯濱海邊疆區南部,向北則涵蓋今日中國東北的大部分,并且囊括整個朝鮮半島面積的四分之三。至于當年朱蒙被迫亡命出逃的夫余國,早在其曾孫閔中王的時代,即已納入高句麗版圖。對于走馬燈般更迭的中原政權,高句麗時而獨立,時而臣服,直到公元668年(唐總章元年)為唐軍所滅。這個以尚武好戰著稱的王國,在其足跡所到之處,留下了一座又一座巍峨的山城。有的城池整個建于山頂,有的則沿山脊筑墻,環抱著幽深的廣袤山谷。
站在山城點將臺上,山下的桓仁水庫籠罩在蒼茫煙靄之中,是一大塊青綠色的液態翡翠。正如新安江水庫又名千島湖,桓仁水庫如今也稱桓龍湖——在人工筑就的堤壩中,曾經的群山化身為蒼翠的島嶼。湖水蕩漾,啃食掉臨近水面處的山體植被,夢境一般,將一圈圈淺金色的絲帶,環繞在島嶼和碧水之間。
兩年前的秋天,我住在丹東青山溝,門前的小雅河水喧嘩涌流。為了追蹤這條小河的流向,我在衛星地圖上翻查了半晌。在巨浪翻滾的群山之間,我的指尖輕輕劃過屏幕上那條纖細的藍線,終于讓自己相信,它匯入了渾江——是渾江嗎?我驚駭于眼前這條激烈盤曲的巨蟒……哦不,它更像一條翔游之龍,手舞足蹈,鱗甲箕張。因為未能找到關于湖泊的標記,我想當然地把它視為漫漶的淺灘或者濕地。現在我才知道,它是桓龍湖,是一條日夕奔走的河流在大地上的短暫留駐。
公元1424年(明永樂二十二年),建州女真首領阿哈出之孫李滿住,率部一千余戶,入駐五女山南麓甕村。而今的甕村已沒于桓龍湖水之下,一同被湖水封存的,還有一萬余座高句麗早期的積石冢。作為文化元素的重要呈現之一,不同民俗的融合體現在墓葬形制上,是由簡陋的積石冢逐漸過渡為封土墓。五女山博物館中展出的一座高句麗晚期封土石室墓,原址位于雅河鄉的米倉溝,展廳以同比例復制出它華麗的局部:在三米多高的墓室內壁,一排排繪滿粉色蓮花,茜紅色的筋絡撐起立體質感,雜以淡墨點染的嬌柔花尖。門周和四壁上端則以朱紅作底,上繪墨色雙龍。有學者認為,這是高句麗第十八代故國壤王與其王后的合葬墓——作為好太王的父親,擁有這樣一座豪華闊綽的地下宮殿,倒也在情理之中。
當年的朱蒙大約并未想到,傲人的中土大唐尚且享國不及三百年,而這個由他草草創立的王國,竟可以綿延七百年之久。他同樣不曾想到的是,曾經的身世如同隱形的臍帶,自始至終與他的世界緊密粘連。據史家考證,高句麗國因頻于戰事,民族紛繁,并未另外創建出自己的語言。其官方通用的文字,大約正是夫余語。這種語言與漢語并無共同之處,倒是與今天的日語頗為接近,但二者之間亦非存續關系。他麾下的國土同樣刻滿夫余國的印跡——在明代,渾江稱婆豬江,而所謂“婆豬”,實際上正是“夫余”的音轉。同樣的,五女山古稱五余山,其音也源出“夫余”。至于五老山、五龍山、兀剌山等名稱,我最初的猜測很可能是對的——它們都是“靰鞡山”的同音異字。在滿語中,“靰鞡”是一種用厚牛皮縫制的鞋子,鞋面向鞋底過渡的部位抽出一圈均勻的細褶,鞋口四周再穿上一根細細的牛皮帶子,用以收攏和固定。這種鞋子比穿鞋人的腳至少要大上一碼,腳與鞋子之間的余裕,墊以厚厚的靰鞡草。據說憑借這樣的設計,足以抵擋零下四十度的酷寒。
當車子在桓仁縣城附近的公路上疾馳,于北方的天際,五女山奇特的輪廓再一次清晰地顯現——那真的是一只橫亙在半空里的鞋子:裸露的峭巖接近牛皮蒼黃的本色,就連鞋面上的那一圈褶皺,也被自然之手細致模擬。鞋尖朝向正東,而體貼地低下去的西峰,則構成了逼真的鞋口……這是一只天神遺失的鞋子?還是,歲月的腳步本欲打此路過,卻意外地永久停駐?
在天空之下,在山巔之上,那曾經的王城,那王城之上葳蕤的叢林,遠遠望去,不過是這鞋面上一層薄薄的苔痕。
在那山巔之上,是聶魯達的《馬丘比丘之巔》,構成此時完美的鑲嵌:
你是層層石塊壘成的高城,
最后,為大地所沒有掩藏于
沉睡祭服之下的事物所居住。
在你這里,仿佛兩條平行的線,
閃電的搖籃和人類的搖籃,
在多刺的風中互相絞纏。
…………
石塊壘著石塊;人啊,你在哪里?
空氣接著空氣;人啊,你在哪里?
時間連著時間;人啊,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