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著作各不相同,令我們無所適從。
——歐里庇得斯
慢慢地,快進。
——奧古斯都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的“輕與重”文叢,在書封右上角,印有一個金色橢圓形圖標。圖標不大,但金色圓圈里上方的蝴蝶和下方的螃蟹卻不難辨認。叢書主編姜丹丹、何乏筆為此解釋說:“一只螃蟹,一只蝴蝶,鑄型了古羅馬皇帝奧古斯都的一枚金幣圖案,象征一個明君應具備的雙重品質,演繹了奧古斯都的座右銘:‘FESTINALENTE’(慢慢地,快進)。我們化用為‘輕與重’文叢的圖標,旨在傳遞這種悠遠的隱喻:輕與重,或曰:快與慢。”
如此大張旗鼓地晾曬閱讀的邊角余料,是因為輕與重、快與慢,正是2020年第二季度遼寧散文突出的美學特征。佳作迭出的第一季度剛剛過去,我尚未從那些令人回味的文字中走出,不想,卻又迅速被引進了另一個更加耀眼奪目的世界,以至于與它相遇時,充滿驚喜、興奮和迷惑的一個個瞬間,把夏日午后靜謐的閱讀時光都拉長了。
一
鮑爾吉·原野的一組作品《火和火不一樣》(《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2期),與刁斗的新書《慢讀與快感——短篇小說十三講》(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6月第1版),是本季度不可多得的好作品。雖然二者的體例、體量與形式完全不同——前者是七篇敘事散文,后者是一部隨筆集子——但卻極好地詮釋了輕與重、快與慢的意蘊:如果說,刁斗的隨筆意味著“輕”和“快”,“隱喻思想靈動自由”;那么,鮑爾吉·原野的散文則代表“重”與“慢”,“象征詩意棲息大地”。
輕與快
《慢讀與快感——短篇小說十三講》源自刁斗的一個系列講座。作為熱衷于文本實驗的小說家和資深的小說讀者,刁斗引領著他的聽眾,通過體味來自十三種語言的十三個短篇,既闡釋了他心目中好小說的三個標準——“語言的魅惑力、結構的建設性、故事的延展度”,又解剖了他總結出來的小說閱讀三忌——“忌提煉中心思想、忌找尋教育意義、忌對號真人真事”。其間充滿了睿智獨到的經驗之談與釋疑解惑的引經據典,很是能夠引人入勝。
十三個短篇出自十三個語種,雖然這看上去有點像噱頭,但對語言這一制作小說的基礎性材料興味特殊的刁斗,其實自有他的深意:“語言的存在即人的存在”,“語言能成為不同文化不同種族辨識度最高的精神名片”。為此,他煞費苦心地依次選擇如下篇什進行解讀:契訶夫的《一個官員的死》(俄語)、莫泊桑的《我的茹爾叔》(法語)、霍桑的《地球上的大燔祭》(英語)、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德語)、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日語)、博爾赫斯的《死人》(西班牙語)、貢布羅維奇的《孩子氣十足的菲利貝爾特》(波蘭語)、莫拉維亞的《夢游癥患者》(意大利語)、克里瑪的《一個感傷的故事》(捷克語)、羅薩的《河的第三條岸》(葡萄牙語)、哈齊斯的《伊莎貝拉·摩納爾之死》(希臘語)、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裝》(丹麥語)、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漢語)。語言,尤其是母語,對小說家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正如刁斗所說:“小說首先應該服務于語言,唯有語言,或者說唯有母語,對于寫作者來說,才最有資格既物質化地標識身份,又精神化地成為存在之家。”
在浩如煙海的短篇小說中,刁斗之所以選擇了上述作品,除語言因素外,還與他的小說觀念密不可分。刁斗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家,這從他的長篇《圣嬰》(作家出版社,2018年5月第1版)開篇即可見一斑:小說起筆,他就“炫技”般地,把宇宙大爆炸的全過程描述了出來。整整四頁令人驚艷的恢弘敘述和奇思異想,不僅展示了小說家高妙的語言技巧和充沛的想象力,更把宇宙學、量子物理學等自然科學知識演繹得活靈活現并亦真亦幻。對刁斗來說,小說當然是語言藝術,但它更是認識世界的重要途徑:“小說有幸,自誕生起,就成了最不倫不類又最有趣有效的間接經驗的汲取工具”;它是探究世界、發現真相、追求真理、追問人的存在之謎的觸手:“我更希望與大家分享的,是小說這個精靈在塑造自身演示自我時,所呈現出來的盡可能多的藝術可能性,通過對這些可能性的理解和接受,來擴大我們感知事物的邊界,增多我們發現真相的視角。”也正因為對小說有著認識論意義上的潛在訴求和執著探索,刁斗才把“話題性”作為此番選擇短篇的關鍵指標。他所說的“話題性”,不僅指與創作有關的語言、形式、題材、方法等文學話題,更指向小說與社會、與文化、與世界、與文明之關系的多重認知維度。在這個意義上,小說家刁斗更是思想者。
通過思想者的一雙慧眼,刁斗將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視為“關于悲壯而又滑稽的當代中國文學精神劫數的隱喻與象征”。他的判斷,源自他回顧被他稱為“石破天驚時光”的上世紀80年代之后,所進行的清醒而又理性的思考:“我們所邁動的那些輕快到近于輕浮和輕佻的文學腳步,只一夜工夫,就把西方文學超過百年的探索之路給踐踏了一遍,然后,僅僅再用一夜的工夫,又將我們曾經熱情追捧并受益良多的‘新潮’、‘先鋒’、‘現代’……的觀念與方法,與時俱進地,轉化成為奚落譏諷戲弄的對象……”而關于契訶夫的名篇,究竟是應該譯為“一個官員的死”還是“小公務員之死”,在刁斗眼里也絕非小事,因為看似不起眼的標題改動,對小說的題旨和意趣,同樣會產生微妙、復雜和深刻的影響——這將直接決定,潛藏于文本邊緣處、縫隙中和皺褶里的一個個思想黑洞,能否被發現并得到勘探。
時時渴望洞察世界的刁斗,用小說的語言編織了一個流光溢彩的思想世界,這讓《慢讀與快感》有很強的思辨性,可品讀的“金句”隨處可見。比如,“自從小說誕生,夢游就是它的特質:不拘泥,能僭越。”“人這個東西,只有獨立起來,個別起來,如鉆石般讓五花八門的不同棱面都自成格局地閃爍起來,才能達致一個精神化生命所該有的樣子。”“所謂經驗,并不是一只沒有邊際的巨大容器……經驗是在存在的意義上,對經歷的反芻倒嚼與提純抽象,它對形而下事物的形而上認知,能夠穿透現象抵達本質。”比如,前面提到的好小說三標準和閱讀三忌,還有他對現代主義小說氣質的描述——“重氣氛營造而不是人物刻畫,重觀念辨析而不是戲劇沖突,重客觀陳述而不是臧否評判”——不僅對仗工整朗朗上口,而且觀點獨到思想犀利,讓人過目不忘。
有意味的是,對語言文字和思想觀念有雙重訴求的刁斗,在無形中為他的讀者設置了一道又一道的閱讀門檻,想要進入他筆下的世界,并不是件輕巧和容易的事。他對文字永無厭倦的把玩,他那稱得上是“炫技”的繁復修辭,他曲里拐彎彎彎繞繞、不斷追求話外之音言外之意的文風,他通過復句中的復句和重重的語意疊加所達到的綿里藏針的反諷效果……常常讓我想起后人對古羅馬哲人塞涅卡的一句評價:“他的修辭技藝一直顯得過分。”但恰恰是這種“顯得過分”的修辭,能吸引著誘惑著閱讀者,自覺自愿地沉陷于作家的語言游戲。我突然意識到,這也許正是刁斗寫作的某種本質——他將自己全部的寫作視作一場游戲。他意味深長的書名“慢讀與快感”,也許并非僅指他自己對這些著名短篇的“慢讀”及收獲的“快感”,毋寧說,他傾盡他的全部生活所致力的這場文學游戲,是一種誠摯的邀約。他邀請我們像奧古斯都那樣“慢慢地,快進”,他邀請我們“慢讀”文學和世界、文明與思想。而我們一旦接受了這種邀請,與“慢讀”如影隨形的“快感”便將不請自來。
慢與重
《火和火不一樣》與《塞上曲》是2019年八九月間鮑爾吉·原野在赤峰創作的兩組散文作品。與《塞上曲》硬朗、渾厚的風格不同,《火和火不一樣》的柔情和詩意,以及潛藏在蘊藉詩情下似有還無、不可名狀的悲情,讀來讓人欲罷不能。在《有綠草橫紋的土房》《意旦扎布與布爾古德》《大地魔法師》《綠霧里的馬,身穿鮮艷的雨衣》《用潔凈的東西引火》《沙漠永遠姿態柔和》《白月》七篇散文中,作家化身草原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懷著巨大驚異注視一切,草原的萬物如同神跡”(《流水似的走馬》“魯迅文學獎”授獎詞)。神秘的大自然——而不只是草原的世界——在作家筆下栩栩如生,映照出人類與自然、人與神、人與自我的種種關系。
“那時候草長得真好,草根和泥土像摔跤手一樣互相纏繞在一起,每一寸土地都長滿了草。”《火和火不一樣》開篇的這句話像是在暗示,它與它的姊妹篇《塞上曲》截然不同。《塞上曲》里那些精心編織的“大”故事厚重深沉,而《火和火不一樣》里的“小”敘事,則如火焰跳躍般輕盈神秘。《有綠草橫紋的土房》是草原人變的一個房子戲法,“這個房子蓋出來之后,墻壁上有一道道綠色的草的橫紋,房子的四面墻壁穿著綠橫紋的衣裳,這不很好嗎?好多年之后,那些草還在綠,真棒。”鮑爾吉·原野極為質樸的文字,像是與你嘮家常,可這一點也沒妨礙讀者在想象中,把由土、柳條、牛糞蓋成的房子變成一個個閃著綠條的精靈。《意旦扎布與布爾古德》是一個滑稽的故事,老意旦扎布和他的老狗布爾古德每天要忍受身體的不適,布爾古德的耳朵凍壞了,再也無法直立,而意旦扎布則無法正常地笑,“意旦扎布這時候笑得雙眼涌出淚花,不得不把眼睛閉上。他還要高高地抬起頭,防止鼻涕流下來。意旦扎布說他一笑,鼻涕會流出來。這一定是淚囊和鼻子中間哪一個管子漏了……”愛笑的意旦扎布笑的方式只能是涕淚橫流,因為他的眼睛和鼻子背叛了他,成了悲劇的器官。為了笑,他只能高高地將頭抬起,就像為了陪伴“90歲”的布爾古德,他不斷地把禮帽扔向空中。滑稽的故事漸漸變了味,五味雜陳的感受讓人無法再笑,一種莫名的憂傷,讓讀者的思緒停駐在了老意旦扎布和老布爾古德的生活里。如同一位技巧高超、不露痕跡的魔術師,鮑爾吉·原野不動聲色的敘述,讓一出幽默搞笑的喜劇成為暗流涌動的悲劇。
類似的不具名的傷感和悲情在《大地魔法師》中繼續流瀉。80多歲的德格齊齊格是一個神奇的接生婆,愛林高林村子30年前出生的人都是她接生的。“在這個村子里,河水改道了,河流變得越來越細。天空上堆積著永不重復圖案的云朵,人變老,唯有德格齊齊格在重復著一件神圣的事情——接生,她的魔法永無止息。”不僅如此,德格齊齊格的身體還是乳汁的噴泉,“她有一個特殊的能力,她走過哪一家的門口聽到孩子的哭聲時,會辨識出是不是孩子饑餓的哭聲。”她把她那神奇的噴泉灑向所有需要乳汁的嬰孩。光陰流轉,大地上的魔法師老邁得只能躺在床上了,她忍受著風濕病的折磨。榮耀的一生行將枯萎,沃登格(蒙古語里“接生婆”的意思)曾經的幸福、喜悅和驕傲,將被她一同帶進墳墓。
《綠霧里的馬,身穿鮮艷的雨衣》是一幅風格明快、色彩絢麗、詩意盎然的風景畫。“美麗可汗山在這樣的霧里沉沉睡去,他躺在綠霧里,霧的絲綿被子蓋著山的肩膀和胸口。”詩意景色中的亮點,是一匹匹穿不同顏色的雨衣的馬,“馬好像變成了兒童游樂園里的木馬……是誰發明了馬的雨衣?為什么要給馬穿雨衣呢?馬看到其它馬穿雨衣不驚訝嗎?”俏皮活潑的敘述,連同雨霧迷蒙的茫茫草原,共同創造了一個時間凝滯了的真空世界,在那里,也許只有W·S·溫默的“花園時間”是有效的,為此,作家動情地吟誦了它:
蜻蜓翅膀的網絡
由光制成
只有樹葉懂得它們
其中河水流淌
蜻蜓從水的顏色里起飛
它們飛走并帶走了光
而所有這些,無論是鮮活有趣的人物、奇異神秘的故事,還是如幻似夢的景致、悲喜交織的情感、渾厚澄明的意境,全都出自鮑爾吉·原野節制與質樸的語言風格——那種節制和質樸,既是他創作的法器,也是他突出的美學特征。他用最少的文字進行表達,但又不是刻意為之的刪繁就簡,他克制的行文里有豐富的意象,那些妙不可言的意象與他那飄著泥土味花草味的親和文風一道,以強大的魅力吸引著讀者。就這樣,節制和質樸的雙重引擎,生發出了巨大的文學張力,讓人沉浸其中驚嘆不已。“大雪把屋外的群山掩埋變矮之后,草原上的車轍也看不到了。藍天的藍,在雪山頭頂竟變得十分鋒利。馬站在拴馬樁邊上,它身體上照射陽光那邊的白霜融化了。馬把蹄子輕輕拿起來,輕輕放下。它腳下的雪地上留下一個套著一個的圓圓的蹄印。”《火和火不一樣》結尾的這幾句吟哦,一如開篇時的詩意撲面,操持散文之筆的詩人隱藏在動人的質樸和蘊藉的詩情后邊不見蹤影,就如同,他寫下的,只是繆斯女神口授的話語。
對讀刁斗與鮑爾吉·原野,是極其難忘的閱讀體驗。他們猶如遼寧文學的雙生花,同根生而姿態異。刁斗的語言是加法,原野的語言是減法;刁斗熱衷推理和思辨,原野傾心形象和直覺;刁斗的敘述如同鋼筋水泥筑就的城市迷宮,原野的敘述則如一望無際草原的曲徑通幽;思想者刁斗喜歡仰望天空,人間精靈原野以一腔熱忱擁抱大地。我想,這種種鮮明的對照,并非來自思想隨筆和敘事散文的差異,它們更源自不同的寫作靈魂的斑駁投影。當然,通向羅馬的道路縱有千條萬條,目的地卻只有一個,無論他或他做出怎樣的選擇,最終都不會讓讀者錯過他們所許諾的藝術美景。
二
就像對散文的“真情實感”抱有偏見一樣,游記也是一個讓我困惑的文體:若是沒有讀書相伴行走,若是缺少思考追隨足跡,我真不敢想象,旅行還有什么可記錄的?所幸,王雪茜雜糅了行、讀、思的《去遠方》(《滇池》2020第6期),是我眼里融合了游記、隨筆、敘事等諸種寫法的一篇佳作。它以作者游覽大研古城為敘述主線,其間跳躍性地穿插其它的旅行趣聞,整體上的敘述看似隨意無序,卻以精神上游弋的詩情與思想為核:時而,她騎馬徐行在拉市海的茶馬古道上,欣賞白族建筑和白族人的生活;時而,她穿越回返往昔的時光,課堂上的她一邊嘲諷語文教師的紕漏,一邊大肆研究補血菜肴;時而,她來到成都的寬窄巷子,一頭撞見“白夜”酒吧,便瞬間扮作詩人翟永明的鐵桿粉絲;時而,她化身參透歷史奧秘的古橋,在人與橋的兩相映照中,披露那個精神生活中逼仄、絕望、死而復生的自己……“我喜歡幽微老舊的事物,喜歡一切不徹底的瑣細之美。我懷念那些讓人舒服的苔蘚,它們是橋漸漸老去的陣痛,是橋柔軟而隱秘的嘆息,也是橋暗夜里孤獨發出的成片聲響。確定中的不定,灰暗中生存的勇氣和真理,足以讓淺顯者滿足,讓深刻者警醒。而人類內心深處的個人生活,如老橋一樣,永遠超越自身的真相。”作為思辨型寫作者,王雪茜思考的利劍既能穿透歷史與歲月,穿越古舊的街道、石橋和牌坊,也能透視她無從逃遁的精神自我。
無獨有偶,孫慧芬的《在瑞巖山仰望彌勒》(《紅巖》2020年第3期),寫的雖是她到福州福清與彌勒佛像“相遇”的過程,但精神世界的游與思才是敘述的重心。冥冥中的佛緣,牽著她走向巨大的佛像,彌勒的笑震撼了她的心,“那笑在下彎的眼線里,在舒展的鼻翼間,在開闊上揚的嘴角處,在他胖胖的疊入肩頸的下頦上,更在他敞開于胸前的袈裟里,在他圓潤隆起的腹部上。人們常說笑逐顏開,可仰望這尊彌勒佛像,你覺得笑不光逐開容顏,它還是一泓貫注天地間的能量,它從石佛的全身透出,全方位輻射……”在作家眼里,彌勒佛像不僅是有生命的,還充滿未知的力量。
加繆曾說:“戲劇就是我的修道院。”這個決絕的表述是幸福的告白。疫情期間,文學藝術成為人們的避難所,找到避難所的人是幸福的。素素的幸福感來自甲仁的詩,“想不到,甲仁一個手勢將我拽出那片冷酷的白,是為了讓我一個猛子扎進這片久違的深藍。”她的《比藍更藍的藍是什么樣兒》(《海燕》,2020年第5期),是一篇充滿詩情和真知灼見的詩評。“詩是語言的秘密花園,隨意盛開一小朵,就是青埂峰上的絳珠仙子,敦煌洞內的長袖飛天。我一直認為,如果沒有詩的守護和加持,已經成為大白話的漢語不會保有如此優雅的質地,早就被肢解成一地雞毛。”“好詩具有啟蒙性。因為古今中外的詩史,就是一部啟蒙思想史。”好詩如同好故事,它們的好超越了語言和故事本身。
劉嘉陵在本季度的“巨匠與人生”欄目里,寫了他喜愛的馬爾克斯。他筆下馬爾克斯生活的精彩程度,堪比后者享譽世界的小說。《衣著俗艷的窮記者兼文學青年——為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六周年而寫》(《鴨綠江》2020年第5期),依舊以劉氏一貫幽默的筆調開場,但隨著對文學大師早年貧苦生活的追溯,文字逐漸變得傷感起來。“‘對其筆下所有不幸的人物的深切同情’——這才是馬爾克斯小說中最重要的東西。”也許是出于對馬爾克斯的這種認同,劉嘉陵的筆觸才變得柔軟。他情難自禁地回憶起2013年的巴塞羅納之行,正是那次與馬爾克斯時空距離上的拉近帶來了精神上的親近,他開始真正喜歡上他,此后閱讀時再沒了障礙。在同期的“鉆石與鐵銹”欄目中,蘇蘭朵繼續講述著世界上驚世駭俗的女人們的故事。只是這一次,身體破碎、常年生活在死亡陰影下的墨西哥藝術家弗里達·卡羅的人生,讓人不忍卒讀。我總是會想,若是沒有致命的車禍,弗里達的人生和藝術會是什么樣子?“我沒有病,我只是碎了。”“一到夜里,死亡就來到我的床邊跳舞。”(《弗里達·卡羅:我希望永不歸來》,《鴨綠江》2020年第5期)所幸一生經歷32次手術的弗里達,還有繪畫相伴。對筆下這些閃耀著鉆石光芒的“女巫”,蘇蘭朵每每癡迷于她們令人唏噓的愛情故事,就像弗里達和迭戈婚姻生活的各式錯位,迭戈對弗里達的傷害不啻于一場精神車禍。“說到底,令弗里達終生去破解的這道情感謎題,在本質上其實是男女兩個物種與生俱來的差異問題。一個男人永遠都無法對一個女人在愛情上的‘小題大做式的’怨恨與痛楚感同身受……但上帝卻把愛情當做全世界賜予了女人。”蘇蘭朵最終為她的弗里達,找到愛情的答案了么?“愿離去是幸,愿永不歸來。”日記中這最后一句話也許是弗里達的回答。
王雪茜的《一次有關卡佛的索引》(《湖南文學》2020年第6期),是對卡佛長長的宣愛,它記錄了與卡佛閱讀有關的一切——那不只是索引,還是索引之后不斷的詳解和加注。它以卡佛為圓心,細致描畫了包括極簡敘事、海明威、美國當代文學等在內的一個文學圓圈。而這個圓,是為了紀念她對他看法的轉變,“閱讀卡佛,是我在自己幾乎所有發生過的閱讀生涯中,最為艱難和曲折的一次,也是最為錐心和感慨的一次。”閱讀中的轉折和節點是如此重要,因為它不僅意味著某種認知的轉變——經由某些秘密通道,它很可能會改變我們的生活乃至人生。
三
滕貞甫主編的兩本散文集《發現遼寧之美》《感受遼寧之好》(兩本書均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2020年4月第1版),是遼寧省委宣傳部重點策劃的主題出版項目,兩本書共推出85篇省內外作家創作的散文作品。《發現遼寧之美》重在介紹遼寧天遼地寧的自然之美,《感受遼寧之好》重在品讀遼寧綿延璀璨的人文之美,它們和同系列的另一本詩集《我在遼寧等你》,是遼寧面向世界時的文學窗口,用滕貞甫的話說,是讀者了解遼寧的“小軒窗”。
在周曉楓的眼中,遼寧莊河的海有種“永不馴服的野力”,“雨中的大海,如同裁縫亂針下積擁的藍布。陽光下的大海,燦爛輝煌——光線進入水之后發生折返,這是大海之力,甚至能使來自太陽的神諭屈服”(《莊河看海》)。而到大連不知名的山莊小住的林白,則被大自然和當地人的樸素打動,這讓她開始反思自己的生活,“這是離天很近的雨,中間沒有隔著灰塵和浮光的,它赤裸裸地掉落在同樣赤裸的泥上、石上、樹上和草上,所以它有著曠野的聲息……大概自己已經沒有了與這種孤絕的大自然相處的能力,被病態的文明熏陶至深,人也像亂麻一樣,徒然長出過多的觸須,不過是把自身搞亂”(《去年在大連》)。作為本地人,素素對于大連的描述,看上去有點冷酷,“大連是最晚一個來到的近代城市。它一直就沒有自己……模仿的品質,讓大連人即使成了這個城市的主人,仍逃不出它舊有的窠臼”,“模仿,既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不自由”。可是,她的批判中又含眷戀,她的清醒中別有寄托,“我知道我走不近它,然而我卻想讓我的一生與它廝守”(《模仿的大連》)。
金仁順對沈陽人口音的白描,就像是點中了他們發音的死穴,本地人讀了恐怕會報以與口音相配的爽朗笑聲,“沈陽的口音是東北話里面尾音比較重的,任何話語,哪怕是戀人間的情話絮語,都難免用力過猛,如果只聽音兒的話,聽上去不像調情,更像威脅和打架,單從口音上也聽得出,這是一個較勁的城市,陽氣涌沸,血氣方剛”(《一條大河過沈陽》)。北陵是沈陽人的天然氧吧和晨練中心,一位在陵后捉蝴蝶的小伙子,吸引了鮑爾吉·原野的目光。“他的眼睛看著天空,看一般人根本看不到的特殊種類的蝴蝶”,“他的心思全在蝴蝶或者說天空上。”小伙子是夜班燒鍋爐的,“他對自己的工作特別滿意,可在白天捕蝴蝶制標本。他說話聲音小。如果蝴蝶會說話,聲音也大不了”(《北陵:人民的綠》)。癡迷蝴蝶的小伙子,沒準讓鮑爾吉·原野想起了納博科夫,不過令他遺憾的是,后來沒再遇到他。
筆下虛構的歇馬山莊和現實里的歇馬山之間某種“詭異”的連接,讓孫惠芬驚詫不已,為了尋找這一“隱秘的玄機”,她走進了它。她深信這種玄機隱藏在人而不是景里,不過,結果卻出乎她的預料:“探尋的本是人的秘密,卻最終又落到風景上,之所以又落到風景上,都因為正是風景,造就了人的秘密”(《致敬歇馬山》)。同樣,帶著對歷史探訪的一腔熱情,馬曉麗尋訪了廣鹿島。雖然她最終找到的只是一些“消失的存在”,但這讓她領悟了歷史的真意:真正的歷史遺存是精神遺產,“存在不是只以實物的形式才能躋身世間,很多人類寶貴的精神遺產都是以非實物的形式代代相傳承襲下來的”(《尋找消失的存在》)。
在兩本文集中,徐迅的《秋上楓林谷》、高海濤的《形而上下五女山》、沙爽的《天空之城》、王向峰的《滄桑回首憶遼陽》、李大葆的《響動中的遼陽心思》、金河的《你沒見過的長城》、于學利的《老叔的鐵匠鋪》、魏澤先的《牛河之梁》等文,以作家獨具的慧眼和獨到的思考,描述了本溪、桓仁、遼陽、綏中、牛河梁等地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意蘊。
2020年遼寧散文著述頗豐。除上述文集外,李皓的散文集《雨水抵達故鄉》由中國經濟出版社于2020年1月出版。全書分為“煙云生花”、“遇見人間”、“嘆息橋上”、“碎影流光”四個部分,收錄了詩人平日創作的一些短章,從中可以一窺李皓的生活世界。
此外,本季度還有不少文章值得一讀。王向峰的《炎涼世態知多少》(《鴨綠江》2020年第6期)通過幾個古人經歷世態炎涼的小故事,講述了不同的人對這一世俗常態所持的不同態度,從而鼓勵人們尋找超越性的生活和真正的自我。王開的《后土》(《鴨綠江》2020年第6期)是一篇像“后土”神一樣神秘、奇異的長文。后土是上古原始社會崇拜的女性神,作者為她傾情繪制了一幅精神畫像。古耜的《魯迅與蔣介石的一場隔空“對話”》(《滿族文學》2020年第3期),考證了魯迅在給蕭軍信中提到的一篇文章《敵乎?友乎?——中日關系的檢討》,作者經由此文回到近百年前的歷史中,挖掘出魯迅和蔣介石之間的一次“對話”,并通過這一事件重新審視魯、蔣二人的思想和人生。宋曉杰的《山水的恩澤》(《海燕》2020年第5期),敘述了自己造訪溫州“紙鄉”澤雅的經歷,她以詩人的筆觸表達了對紙所承載的文化意涵的向往。女真的《水與火》(《滿族文學》2020年第3期),將遼菜、水與火的古代神話與對兒子的情感雜糅在一起,廚房里的生活既象征著親情,也浸潤著中國人的飲食文化。
漫長的評述終于接近尾聲,我深知,它像王雪茜寫作卡佛一樣,也是一次“過度”的索引。我不斷為它添加繁瑣啰嗦的注釋,其實是為了,將散文/隨筆這個淘氣頑皮的精靈誘惑我的全部事實一一記錄下來。每季一次的述評,于我是文學的盛事,亦是閱讀的行走。收筆的此刻,我想起了刁斗在《慢讀與快感》中提到的說波蘭語的貢布羅維奇的一句話,這句話雖不鮮見也不深奧,但它卻適用于所有寫作:“我只寫我自己,從來就沒有寫過關于其他事物的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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