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小說,無論作者怎樣隱藏自己,故作高冷,裝酷到冰點,或是對筆下人物明里奚落暗里,個人的立場總會在行文語詞里顯露出來。其實,裝酷本身就是一種立場。以什么樣角度溫度敘述故事并不重要,作家的立場很重要。不是說一定要寫人性閃光的瞬間,才有光亮。黑暗之處也許更能映襯出光亮所在,只要作家的視線在追逐光明。
春季卷里,有女真、周建新、雙雪濤、鬼今、張魯鐳、牛健哲這些名字,點贊并隆重推薦他們精到叫好的作品。
《天要下雨》 女真 2017年1期《長城》
香菇是水芹家鄉牛氓鎮人來錢的財路。雨過天晴之后,是上山采蘑菇的時候。下雨,香菇,娘,是水芹不愿意想到的三個關聯詞,可又回避不掉。
娘在一個雨天跟外鄉人跑了,所以水芹不喜歡下雨。水芹管離家出走的娘叫那個人,那個人走了三年沒回來,那個人是水芹心里一直不能解開的心結。娘跟人跑了,當然是家丑,水芹變得獨來獨往,不愿意往香菇大棚里和村里人扎堆,一個人上山揀野生的香菇,甚至家里為她考上縣高中辦酒席,她都躲了起來。
水芹的內心一直糾結:她恨娘心狠丟下她和弟弟,又盼著娘回心轉意,像村里別的人那樣,終歸有一天還是會回來;當她知道娘還是要和爹離婚,她連娘的面也不想見了。娘去了很遠的地方,讓孤單的水芹也盼著有一天離開家,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水芹娘一直沒有出現,但處處都可以感受到她,她的蹤跡其實清清楚楚。水芹上山揀蘑菇,是為了攢買手機的錢,后來,水芹有了一個新手機,她知道是娘買給她的。水芹有羞恥,水芹娘的羞恥比她更甚——不敢見自己的兒女,只能偷偷看一看睡夢中孩子;自己親娘出殯都羞于露面。水芹有怨恨、心痛,娘心里的疼痛是水芹根本想不到的。
水芹爹從來不想發財的事。水芹娘為了多掙錢去別人家的大棚幫工摘蘑菇,遇到那個沒爹長得精神的香菇販子。一個殘缺不全的家,讓一個少女過早地品嘗到生活苦澀酸楚的滋味,羞恥、怨恨、被遺棄的心痛,而這一切源于兩個字:貧窮。因為貧窮,外鄉生意人就容易讓她感到不滿足,容易誘導她心中對富足生活的向往。而水芹娘終于還是選擇了不回家似乎也有理由——那個只會放牛的水芹爹,自己女人跑了多年,除了裝傻承受,沒有絲毫積極的行動。
連雨天在作品里變成一種意象,總是和事件的關口連在一起:娘在連雨天跑了;也是一個連雨天,把水芹擋在姥姥家,如愿以償地錯過了和離家三年的娘見面的機會。上天的手腳,促成了故事的走向,給作品涂抹上一層水汽蒙蒙、黯然神傷的色調。
《沼澤》周建新 2017年1期《小說月報原創》
“草過火,石過刀”,“血洗曹門,滅絕吳家”。血水里逃生下來的古伢子,把藏在池塘里的古椿娃從泥濘里救出來,于是,古伢子和古椿娃成為白匪斬草除根式大屠殺中幸存下來的紅苗苗。池塘、銀元、沼澤地,是小說中鮮明的意象。古伢子與古椿娃在泥塘里重生,在沼澤中惜別。在長征隊伍里,紀律嚴明,信念堅定,是兩個紅娃子鮮明的特征。古伢子一輩子不吃雞,部隊為分散資金交給他的兩塊銀元一直帶在身邊,紅軍嚴明的紀律,山一樣牢牢約束著他。讓勞苦大眾得解放,見毛主席,是古伢子和椿娃走進紅軍隊伍就牢記盼望的兩件事。
古伢子的故事源自真人真事,有現實原型。如果用紀實的方式寫,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傳記。用短篇形式敘述紅小鬼古伢子走長征的故事,長征的日日夜夜被濃縮成幾個細節幾個場景,變成一個人最后時刻瞬間閃過銘心刻骨的記憶。
作品用小說的形式回答了為什么長征,長征為什么勝利。
《北方化為烏有》 雙雪濤 2017年1期《作家》
北方,工廠,成為雙雪濤小說的母題,故事雖然都有些相近,在他不斷變化的視角下,生發出越來越多的謎點、細節和人物。好像剝洋蔥一樣,洋蔥還是那個洋蔥,一樣的表皮,這一次剝掉一層,下一次又剝掉一層,每一次的形態都發生了變化,人物和細節之間的勾連越發復雜,千絲萬縷勾連在一起。《北方化為烏有》和《蹺蹺板》都寫了一個兇殺案,都在表面漫不經心實則精心的設計中,于結尾剝開真相。如果說《蹺蹺板》多少還有點正經路子,對兇案多少有些暗示,《北方化為烏有》有些高估讀者的智商,稍不留神,那些關鍵點就可能從眼皮底下溜走,最后可能讀出另一個故事。
這是一個可以多讀幾遍,可能讀出更多玄機的小說。
北方,工廠,1990年代,廢舊立新之時,舊的關系和觀念、固有的秩序在利益的鏈條下都被瓦解,而新的秩序在風雨飄搖之中尚未建立。陰云堆起,冷風蕭瑟,尖爪利刺長了出來,殺機四伏。不要被開篇除夕夜,女編輯夜闖男作者私宅的假象蒙蔽,《北方化為烏有》講的不是圈子里的情色事,作者一步一步把讀者帶出桃色假象,帶進他的八卦陣里,一個陷阱接一個陷阱,甚至不惜讓自己也掉進圈套,看到不曾想到的虐心謎底。
一個精心布局,讓人驚異不已的兇案故事,對溫情的渴望消解在敘述人物之間超冷的關系里,環環相套的機智與快感,呈現出鮮明的當下感,使《北方化為烏有》極具現代意味。
《烏鴉啁啾》張魯鐳 《中國作家》
明月和朝陽是發小好姐妹,《烏鴉啁啾》講的是這對好姐妹在日本做保姆的故事。
最先去日本做保姆的是朝陽,她掙了錢,在村里開了個雜貨鋪賣二手日貨。又把好姐妹明月也帶到日本。依然煙火氣十足,熱氣騰騰,依然是俗界的故事,故事里必有美食,也必有如哈哈鏡下夸張成喜劇角色的各等人物。
孤身老人春叔,明月的雇主,打漁出身的華僑。在明月朝陽眼里是個王老五。能干的明月把王老五照顧得心滿意足,就差明媒正娶了。
蜆子換瓜是明月對友情的理解,蜆子換了瓜就得到了友情。當明月知道朝陽把她帶到日本,是拿了中介費的,倆人徹底變成蜆子換瓜的關系,以至最后朝陽占位取代明月在春叔家的位置。三個寄身東瀛的淪落客,絲毫不含糊地撥弄著自己的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的響聲里,你爭我奪,沖來撞去,生命力蓬勃,越斗越勇。烏鴉啁啾,被春叔趕出家門的明月,拿著蔥花餅走進東家,看見穿著睡衣的朝陽剛做好春叔王老五最愛的蔥花餅,故事戛然而止,開始的好姐妹走到此時,剛剛開始的美好景況急轉直下,路轉峰回,柳岸花不明。姐妹相殘,王老五漁翁得利。此前的浪漫、友情、許諾,都變成虛幻;陽光下滾燙的話語暖心的場景,都變成假象。人性冷暖,變化無常,不過如此?還是一地雞毛,一捧心碎淚?
《一場小而溫暖的死》 鬼今 2017年1期《南方文學》
一個有疾患的病人,確切地說,這個病人的疾患不在身體的某個部位,而是他的靈魂無處安放。這是鬼今一直在述說的故事。比之初始的生澀,憤怒和吶喊經常游離出故事,把故事間離成一個個碎塊,鬼今的靈魂故事打磨得越發圓熟。《一場小而溫暖的死》里那個“他”,軋鋼廠的吊車司機,還是那么絕望,生活的窘迫、與環境的對立讓他早已陷入絕望之中,來自自身的疾病和衰老,像最后一根稻草,終于壓垮了他。一場小而溫暖的死,小,在說自身的卑微,卑微得消失也沒人記得,投進水里,不過成為了水流的一部分?溫暖,是說盡管絕望,到死都在追憶愛情?
故事依然在虛虛實實之間,“他”和他的靈魂互相注視,到底是那個肉身的他還是靈魂的他消失了都有些模糊不清。作者也許有意混淆,在他來看,一個人有多重自我,肉身和靈魂本就是分離的。把這場溫暖的死以“小”來定義,死在“他”不是經歷過就不再開始的事情,也許,這場小而溫暖的死,不過是一個我殺死了另一個我,是拯救,也是救贖。
《盛大》 牛健哲 2017年1期《海燕》
作品描述了一個叫羅安的四十幾歲的中年人,他有家室亦或單身,并沒有說明,那并不是多重要的事,重要的是羅安晚上有個聚會,為一個從外地歸來的女生召集的聚會。此時,羅安受病毒感染而至高燒,他本可以推掉這個聚會,但他執意前往,并且想入非非。雖然同學時和此女生并無交集,因為辦公室的小琴與她的相像,于是,叫尤思珍的女生就變得意義非凡了,還因為一周前在街上見到的似乎就是她,羅安自作多情地認為是某種征兆。
無論酒席上,還是酒醉的羅安護送酒醉的尤思珍回旅店,羅安都是個失意者,盡管他很希望這次與尤思珍相見會成為他人生中的一個精彩回憶。事實卻是,尤思珍壓根都不記得聚會里有羅安。
如果細心,會注意到,故事的開頭說到“瀕臨死亡”,結尾暗示“心源性猝死”。《盛大》實際上追述的是羅安離世前一天的行為,是用一部攝像加各種醫學指標測試儀記錄下來的。平素循規蹈矩的羅安,“幾十個小時里體內現象的盛大恢弘達到了一個新境界,像濃煙煙花層出不窮,論強勁、持久和龐雜,都足以使那些少年的青春飛揚相形失色”。
精細的文字、精細的表述,足可以讓讀者耐下心來細細地讀下去。
聶與的《等》、肖鳳珠的《你若盛開》、常君的《妝奩之喜》,以女性視覺和立場,講女人的故事。婚姻家庭中的女人,無私付出是她們共同的面目。艷麗,三十歲剛過就舍不得打扮,為丈夫孩子甘愿犧牲一切,一副粗糙邋遢的主婦形象(《等》);梅蕓,為了兒子順利高考,雖然極不情愿,還是去醫院照顧腦中風后成為植物人的前夫(《你若盛開》);還有那個喪夫又喪子,為了給養女治病,決然給人哭喪的女人。她們的心路歷程有悲有喜:身患絕癥的艷麗被冷酷的現實敲醒,最后找回了自我;而照顧前夫的梅蕓發現了前夫的隱秘——一直眷戀著自己,最后以幸福女人的姿態送走前夫;而含辛茹苦撫養大失聰的養女,出嫁時,怕自己晦氣,為了養女的幸福,苦苦尋找請求生母送養女過門的哭喪女人,定格成一個非凡忍韌和犧牲的偉大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