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這個文體一定是為小人物而生的。假如不去敘述一個又一個小人物,假如不立身于街頭瓦肆,我不知道真正意義上的小說的歷程將從什么地方開始,小說的歷史又將怎樣步步為營、暗度陳倉,以一連串小人物的悲歡離合成長為“一個民族的秘史”。沒有小人物,小說也可能存在,但必將鏗鏘前行,招搖過市,膨脹為一個巨大、實則不堪一擊的虛夸的笨家伙。小說誕生、形成之初,不但偏愛小人物,偏愛人間煙火,他的格調甚至有些“低俗”。到了現代,乃至后現代,人們別有用心,突然要小說承擔其他的東西,比如那些莊嚴的東西、高大的東西、莫名其妙和似是而非的東西。小說好像走上了“從良”之路,其實這些勾當都是對這種文體的意淫和猥褻。
在小說的世界里,小就是真理。在這個世界里,小就是大,大也須小。假如你非要最求史詩的效果,也只有把“大”往“小”了寫,小說才能稱其為大說。不管小說走到那里,小人物終將是小說的主角。讀這一季度遼寧的短篇小說,我看到一群掙扎的小人物,不管是生存的困境,還是精神的危機,他們都以鮮活的個人經驗豐富了“人”的意義。
灰色的生存:游走于城市寒冷之中的零余人
走進城市的外來人常常是這樣,他們和城市的關系既聯系又隔膜,食之無肉棄之有味。這樣的體驗如影相隨:幻滅、沒有意義,無望與孤獨。
蘇笑嫣的小說《一個上午》講的是一個歌女的故事。小說在兩個平行時空展開,一個是當下的時空,一個是主人公進城前的時空。淑文年幼和父母一起在街頭賣菜為生,因唱歌好聽,所以一直夢想當歌手。高考落榜后,她不想過父輩一樣的生活,于是離家出走到大城市里闖蕩。她的逃離具有一種普遍的意義,她意識到傳統生活的落后,意識到留守故里意味著放棄現代化生活的夢想??墒钱斔嬲叱隹h城到大都市生活時,環境的陌生、人際關系的冷漠、知識素養的貧乏等等復雜的因素使她無法適應城市生活,她只能在一家小酒吧里當歌女,現實的破敗給她極大的精神壓力。兩個時空形成鮮明的對比和反差,展示了主人公的精神斷裂和迷惘心理。那一截燃過的煙灰,象征了小人物一生令人厭倦又殘酷的虛無感。即便看到了如此殘酷的現實,我們亦不能否定淑文進城追逐夢想的初衷,所以留守故里和離開故里都是一種極大的困境,這是現代化進程中不可避免的事情。那塊兒淑文最愛的印花桌布,象征著濃濃的“鄉愁”,象征著主人公心中對理想生活和家的溫馨的向往,似乎還隱藏著主人公對當初拋棄故鄉的反省。故事中的“鄉愁”往往以“走出”和“回歸”的方式完成敘事過程,現實中許多又回到鄉土的人,在經歷城市生活的洗禮之后,已不可能再回到傳統的鄉土生活當中。淑文深深地認識到了這個殘酷的現實,所以她變得更加迷惘而痛苦。
《一個上午》動人之處在于它巨大的滄桑感。這一曲生命的悲歌,使長期被明星文化所淹沒的底層藝人生活處境得以真實地再現。
對小人物的命運來說,他們生存時間的本質在于“受制于等待”,這是“生存無力感”的另一種內涵。常君的短篇小說《追風者》主人公是一個名叫喬丹的懷揣著夢想來到城市打拼的大學畢業生,一出場他就以時尚的“刷街”為我們展現了80后的青春活力。但喬丹算不上真正的“刷街族”,輪滑是他的出行工具,“刷街”是他為了擺脫上下班塞車而選擇的一種出行方式,當他像魚一樣游刃于奔馳、寶馬、蘭博基尼都只能耐著性子等待的擁堵的馬路時,“他甚至嘴角上揚,沖他們友好地露出他幸災樂禍的笑容”。然而當他在這座城市開始了一場溫馨浪漫的戀愛后?,F實告訴他,想給童話一個溫馨的“家”似乎遙遙無期。結尾,喬丹選擇了從童話的世界蒸發,我們也陡然從一段溫馨的夢中醒來。當他再次滑過來時,似乎感受他在滑向永無盡頭“等待”。《追風者》這篇小說立意深邃,小中見大,關注的是像喬丹一樣的“80后”群體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青年的生存狀態。故事的結局,我們無法判斷喬丹的決定是否正確,是否合理,我們只能說在這個推崇金錢和實用的年代,他這樣做也有他的道理。無能為力的生存態度,一點不令人覺得崇高、澄澈,然而現實的殘酷,青春激情的幻滅,使這些“小人物”找不到未來的出路,于是他們只能要么麻木或遺忘,要么走向極端。。
《一個上午》《追風者》這兩篇小說挖掘出一條巷道,通向游走于城市寒冷之中的“小人物”的內心,體悟他們的悲涼與無奈、疼痛與迷茫,并在貼近生活、生動真實的人物描摹中,規避了人物性格單一扁平的刻畫,賦予小人物以“韌性力量”。
酸甜苦辣,是生命完滿的一種方式
馮璇的《生命旅程》中,主人公劉大成是個丑得嚇人的女人,娘胎里就帶了一臉的紅肉瘤子,村里人說劉家得罪了天神,所以她一出生就差點兒讓她爹給“處理”了,還是奶奶一句“當狗養吧”,方才留住了小命,她也就此開始了苦難的人生。
從小她沒有名字,直到弟弟出生,取名二成,她才有了大成這個名字。她的童年是萬般小心的,避人的,她早早從別人驚訝的目光中知道自己是個“鬼”。她是一個被命運逼入絕境的小人物,希望是她人生的動力,作者在文中讓他獲得了一線生的希望,一個孩子,一個被別人拋棄的孩子,對于她來說這個孩子是她繼續活下去的意義,她要把她全部的愛都給這個孩子,于是有了貫穿文中始末的母女溫馨的畫面。
《生命流程》通過對作品中人物的生存狀態的思考,對生命作出了自己的詮釋。人在世界何以安身立命?“安身”是指人的行為定向,“立命”是指價值取向?!渡鞒獭返闹魅斯簧聛砭妥⒍丝部赖拿\。何為詩意?海德格爾說 “所有的藝術都具有的某種‘天性’即‘詩意’”。小人物小說體現的生活內在的真正的詩意,是在求生存的苦難中閃現出的卑微的人性光芒。文章結尾那被染紅的景色,溫暖人心又不失宏大,把希望帶給了這對母女。人因希望而清醒、堅毅,找到自己的路?!缎ど昕说木融H》中安迪說過:“這個世界有一切高墻都關不住的東西,它就在我們的內心深處,那就是希望。”希望是一種堅持,使靈魂深處保有一片自由的天空,為相同的生命作出了不同的解釋。
馮璇的《馬強今年27》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潛藏在文字背后的憐憫、無奈與絕望。她用無助的深情道出馬家人的疲憊不堪,生命無枝可依,精神極度困窘的艱難境地。自打馬占河和趙桂蘭生了一個傻兒子,他們家就沒有了消停日子。馮璇對小人物的描述完全貼近生活來寫,馬家多年形成的模式化的、毫無生氣的瑣碎生活,針腳般密布在小說中,圍繞馬強這個同心圓,道盡趙桂蘭和馬占河生活的艱辛與無奈。生命的心酸與悲苦并沒有將他們打垮,他們依然堅強地生活著,生命在草根之間顯示出極大的韌性。即便在狹小的時空內活著,人活著畢竟是有意義的。有人說生活是嚴峻的,那嚴峻不是要你去上刀山下火海,而是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常生活瑣事。馮璇在結尾結束了馬強27歲的生命,提出了一個關于生命中過程與結果的悖論——為了解決兒子的生理需求,馬占河給兒子找到了小姐,趙桂蘭給兒子買到了媳婦,可就在他們喜滋滋地準備迎接新希望的時候,兒子馬強卻死于一場意外的火災。這樣一個意外對馬家夫婦來說究竟是一種解脫,還是更為沉重的悲劇的開始?馮璇給我們展現了極其沉重的原生態生活場景,不僅讓我們看到生活中的種種不易,生存的艱難,精神的無家可歸、無處可說,還有復雜人性的悲涼。這種悲涼有外界的,有他人的,甚至還有親人間的,這尤為令人悲傷。
蘇蘭朵說過:“如果我沒有迷戀上寫作,可能會去做心理醫生。我對一個人的內心更感興趣,對匪夷所思行為背后的心理的合理性歷程尤其感興趣,我的小說大概就是在展示這個過程。我的小說呈現的是別人的內心,多數并不可愛。”她的新作新作《小麥經過的那個夏天》即是這樣的一部作品。理解這個故事需要包含社會倫理學、心理學、精神分析學等各個方面的知識和思考。小說中的小麥是一個被生活的貧困逼到了極端孤立、極端缺乏親情之愛的世界角落里的孩子,可以說他是“失親弱勢群體”生活狀況的極端典型。從她對蝌蚪、綠蟲的虐殺,讓我們隱隱地感覺,她朝著人格分裂的歧路發展,往往被虐待者與虐待狂之間往往一板之隔。作家隱于人物背后,只作為敘述者客觀有致地描述“小人物”的日常故事,沒有評論,亦沒有嗟嘆。
這篇小說隱含著心理學暗示,并沒有多少心理白描,而是通過搭建一個人物群戲,由一個主要人物引出另一個主要人物,環環相扣,隨著時間,通過對人物的記敘推動情節的發展,體現作者在塑造普通人物方面嫻熟的技巧和才華。一部短篇小說,其中有名有姓的角色近20人之多,這就構成了一個龐大而復雜的人物關系網,似乎在為我們展示一個人的成長離不開生長的環境,遇到的人和事都有可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這應該是作家另一個精心的設計。
小麥最終消失了,有人說她被拐了,有人說她溺水了,遂成懸念。如果按照鈴兒所看到的小麥的異常行為,我覺得她可能溺水了,這個世界對小麥來講已無所謂,她不在乎后果。她也可能真的被一個無名的二人轉戲班子拐走了,因為她一定想找到唱二人轉的養父。。小麥的痛苦沒有被人感受和同情,對于小麥有可能的悲劇,只為村人增加了一些飯后的談資,無形中加重了她的命運多舛。扭曲的家庭對一個女孩身體和心靈的傷害,最終導致了一個病態人的毀滅。在蘇蘭朵的筆下,敘述本身就是在挖掘病態人物身上的文化心理,是將失親兒童悲慘生活的本來面目展現在人們面前,讓讀者直接感受其中蘊涵的巨大悲劇。
麥子與莠子:生活里的家長里短
尹守國的作品以短篇小說為主,他的創作圍繞兩個主題:一個是合莊系列,即農村題材;另一個作家稱之為小城鎮系列,即描寫從農村走到城市里的小人物。短篇小說《莠子》無疑屬于合莊系列,它講述了合莊的家長里短。小說里的合莊虛幻又真實,是遼西北一隅的典型縮影。在這片長年風沙的土地上,人們的物質生活匱乏,生存的考驗更加劇烈。所以他筆下的多是小人物,但這些小人物并不比任何人卑微,他們真實飽滿,鮮活又生動。
《莠子》這篇小說的題目本身就帶有隱喻效果,小說中錯綜復雜的男女關系,人性的復雜得到了極大的呈現。夫妻吵架、家庭隱私曝光是農村街坊鄰里嘮家常時最感興趣的事件,開篇男孩便因為父母的“暗戰”而怒氣沖沖上了山。男孩父母的這一場戰爭起源于莠子,而整個小說潛藏的火藥味也源自于“莠子”。小說中多次提到了“莠子”,母親總讓父親上山薅莠子,可父親總借口腰疼,執拗著不去。其實,山上地里的莠子沒有母親說得那么多,即使不薅也不會影響谷子生長,男孩不明白為什么母親每天攆著父親上山。這些疑惑,成為潛藏在小說中的一條線,貫穿著文章始終,并隨著生活瑣事的敘述層層鋪開。男孩不愿意接近葛三這個人,覺得他像自己家地里的莠子,而這種似乎莫名其妙的不順眼源自于他和自己母親曖昧不明的關系,于是一次偶遇,男孩用鞋打了他的屁股,還踢了他一個趔趄。從那天起,父親就像忽然有了氣力,腰桿拔得溜直,活得美滋滋的。
事件雖小,卻具有很大的價值。這些小人物有自己的處世哲學,用合莊的語言來說,就是“不出格”??梢誀幊?,可以記恨,可以懷疑,但不能打破熟悉的心理秩序,不能破壞現有的生活節奏。濃郁的生活氣息折射人生的滋味,這些曲折,正是人物之間的碰撞,是考驗下的抉擇。
汪曾祺評論林斤瀾的小說時說:“‘皮實’……就是生命的韌性”,“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普遍的品德”。這個季度的短篇小說,寫盡了多種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機,可是我們卻仍舊能在絕望中讀到生命的韌性,在蒼涼中讀到某種“詩意”。這既是小人物給人生的貢獻值,也是給小說的貢獻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