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的才華是怎么用掉的?
對敘述語言的拿捏分解掉一部分才華,特別是強迫癥一樣迷戀語言的小說家們;對時空結構的揣摩消耗了一部分才華,像博爾赫斯那種小說家把一部分才華用在這個上面,這個行為看上去有些可笑,其實他贏了;還有的小說家偏好在主題和立意上挖地三尺,傳達出一些讓人費解的思想,他宣稱認識才是小說唯一的道德,這也頗費才華;更多的小說家被編故事耗盡了全部,成為一具空殼。小說家才華的轉移和分散,豐富了小說的生態(tài),也不停地顛覆原來的小說觀。所以,當小說家偶然想到要料理一下人物的時候,他的才華已經(jīng)所剩無幾。
當小說家在拓展的路上越走越遠,人物被丟掉了。沒有誰能說清楚是從哪一天開始,塑造人物不再是重中之重,它從衡量好小說的天平上跌下來,是戀舊的人撿起來,高高地掛在了博物館里。
小說的人物畫廊門前冷落,不大填人進口了。
讀這個季度的短篇小說,我對人物塑造沒有期待。讀曾劍,我期待的是軍營生活、楚地文化習俗的描寫;讀孫春平和張艷榮,我期待日常的和戰(zhàn)時的故事;讀聶與,期待她對人性的撕裂是否又達新高;讀尹守國,期待城鄉(xiāng)生活的碰撞……然而這一次,他們好像開了一個玩笑,紛紛用個性人物回應期待。重視人物,貼近人物寫,這算不算是一次偶然的回歸?
一個癡迷的民間藝術家。聶與的《追夢人》,也為我們描寫了一個執(zhí)著的人。這個人癡迷泥塑,是一個癡迷民間藝術家。作者從一個女人的視角觀看這個人物,塑造這個人物,這個手法很傳統(tǒng),卻達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這個女人還是女孩的時候,他能把一團泥化腐朽為神奇,是一個非凡的人物。于是她成為他的女朋友,又成為他的女人。在他的女人眼里,他的神奇的非凡不能換來房子和車,他身上的光彩漸漸褪下去了,于是他的女人變了,消失了。小說結尾,他的女人還是回來了,他沒有怎么激動,平靜地告訴她,地里有她愛吃的紅辣椒。他依然固我,繼續(xù)在他的平房里玩泥塑。他的世界不在現(xiàn)場,在一堆泥里面,這個世界是穩(wěn)定的、封閉的、絲毫不動的。這個癡迷的人建立了自己的精神王國,他實際上已經(jīng)稱王。
兩個執(zhí)著的革命者。孫春平《布老虎》中的靳老太是一個執(zhí)著的人。靳老太十多歲參加革命,用布老虎送情報,活到90歲的時候,她的精神世界突然發(fā)生了穿越,又回到幾十年前的地方,于是開始手工制作布老虎,到街上去擺攤,指望遇見來接頭去情報的人。兒子孝順,派秘書充當接頭人,用暗語跟靳老太接頭,并買下了她的布老虎。靳老太于是快樂起來。 只有從前是快樂的,這個命題如果成立,那么90歲的靳老太是順利回到了從前的歲月。她能實現(xiàn)這個穿越,得益于孝順的、善解人意的兒子,更取決于一份深刻的記憶和執(zhí)著。張艷榮的《殘魄》中,革命者玉貞的執(zhí)著是不同尋常的。與靳老太不同的是,革命者靳老太還活著,活到了90歲,玉貞則是一個犧牲的革命者。另外,靳老太執(zhí)著的是她的情報工作,玉貞執(zhí)著的是她在革命生涯中的情愛。《殘魄》采用的不是寫實的手法。玉貞是一位地下情報人員,因為隱蔽工作的需要,解放后,她卻背負著漢奸的罪名,玉貞最終選擇了自殺,小說就從玉貞自殺寫起,玉貞的魂魄因為眷戀愛人,遲遲不肯進入冥界,執(zhí)著流連于人間,一邊回憶與愛人的交往,一邊等待愛人的出現(xiàn)。這篇小說虛實手法兼用,突破了作者一貫的寫實。寫作手法的變化讓這個常見的諜戰(zhàn)加情愛的故事有了新意,玉貞這個人物也顯得卓爾不群,亭亭玉立。
三個深情的母親。在曾劍的《替身》中,兩個母親都是心事重重的人。小說通篇建立一個地方的習俗的邏輯層面,這個習俗認為,死去的人可以找到替身重新托生。小說中的人物、故事、細節(jié)都在這個前提的統(tǒng)領下展開。所以,小說通篇散發(fā)出一種濃濃的文化味道。母親這個人物也擁有了一個深厚的文化背景。母親帶著我進城賣菜,偶遇另一個母親。這個母親的兒子溺水夭折,覺得我特別像她的兒子,很喜歡我,想認我為干兒子,還把他的兒子生前的衣服送給我穿。我的母親感到高興,卻又警惕起來,擔心我會成為那個溺水的男孩的替身。所以母親沒有馬上答應,而是開始了一系列別有用心的安排。她先是按照當?shù)亓曀祝竦袅四切┮路蟊汩_始為這個可憐的孩子亮娃尋找替身。一年后機會來了,一個孩子在車禍中喪生,這是亮娃得到替身的好機會。母親帶上亮娃的靈魂奔向車禍發(fā)生的地方。隨后,母親懸置的心放了下來,她帶上我去見那個母親了,她可以放心地讓我做她的干兒子了。可是當我們出現(xiàn)在那個女人家里時,那個女人剛剛生了兒子,她似乎不需要我做她的干兒子了。這時,我的母親瞬間失落了。小說以“替身”做題目,兩個母親心中的替身是不一樣的,相同的卻是永恒的母子情深。尹守國的《陪讀》把筆墨集中在一個少年身上。母親進城陪讀,少年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隱私。什么隱私呢?他家出現(xiàn)了男人的煙頭,而這個男人不是他的父親。少年開始逃學,悄悄回家確證這個事情。事情得到確證之后,少年要結束母親的陪讀生活了。小說結尾,少年采取了一個過激的行為,那就是打架,讓學校開除自己。作者用讓這個少年站立起來,其實同時站立起來的還有他那出賣了尊嚴和身體的母親。
一篇短小的小說,我們還能指望它什么呢?一個偉大的思想?你會發(fā)現(xiàn),第二天這個思想就不那么偉大了;一兩個有味道的句子或者通篇都閃光的文字?它給你的愉悅也只是一個瞬間,合上書本它們就熄滅了;一個絕妙的結構?形式固然重要,但也不會比內(nèi)容更重要。唯有留下一個人物,小說家才能延續(xù)生命,因為一個成功的人物比一個成功的小說家活得更長久。這是關于小說的老生常談,卻常談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