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是一群別有用心的家伙。本分的人,當不成小說家。說小說家別有用心,是指他們時時處處別有用心。一個資深的小說家,往往在故事開始之前就包藏居心,小到一個道具,大到一系列場景,都是煞費苦心。于是,一片瓦,一座橋,甚至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在橋上的相遇,也能讀出他的居心。這些居心,有的也是臨時起意,臨時起意便也隨手拈來,決定不能白白浪費文字。這些居心,大體用在兩個方面。一個是指情節上的橫生枝節,那些最有天分的小說家常常能在一個點上不停挖掘,直至故事的可能性窮盡;一個是立意上追求言外之意和聲東擊西。有時候他故意跟讀者玩貓和老鼠的游戲,把自己的意圖隱藏起來。他老謀深算,連資深的評論家都無可奈何。以至于評論家一解析,他就會發笑。
白天光是個編故事的老手,《能看水脈的胡一挺》時時處處能看見別有用心。東北小鎮橋鎮雖富裕,卻缺水井。胡一挺其貌不揚流浪為生,卻因為會看水脈受到鎮長許青燈的熱情款待。鎮長與他約定如能打出六口市,鎮上就可讓他定居。胡不負眾望,不到二十天鎮里添了十口井。鎮長把胡視為人才也兌現諾言,胡在橋鎮定居下來。美中不足的是,胡因妻子不忠沒能再續上弦。鎮長召集商會商量胡的婚事,這個提議一呼百應,之后是兩輪相親。小說寫到這個一直順風順水。就在這個時候鄒海花出現了。胡答應了為鄒海花為其報仇的條件。小說在平緩的敘述中,終于有了枝節,胡雇人行動卻打錯了人,女方宣布悔約。胡聽信媒人的傳信,沒去驗證便慌亂之下留下書信逃亡。后來,媒人找到女方揭開了謎底,其實是女方的一次考驗,她還直怪胡沒腦子,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自從出現了鄒海花這個人物,小說后面的情節一波三折,讓故事逼近了真相,寫出了人世的復雜,也否定了許鎮長“這胡一挺不僅能看水脈,也一定看透了人間世故”的說法。小說一方面想說人世比水脈復雜,另一方面是否也想說為情所困的人終會失去理性的判斷。
女真的新作題為“橋欄上的舞蹈”,初讀作品會以為在橋欄上舞蹈的是那個粉衣女子。其實,舞蹈者是兩個人,另一個人是穿紅衣的蘇點點。兩個人分別在不同的時間和各自的生活原點出發,最終在橋上相遇了。最先出發的是蘇點點,她以一個年輕的舞蹈演員的身份出發,一路上也有過悲壯的時候會,甚至時時都在懸崖邊,在生死之間徘徊。蘇點點走到橋欄時已經退休,每天過著絮絮叨叨的生活,晚飯去河邊散步,隔一天過橋去菜市場買菜。蘇點點走向大橋時,粉衣女子已經到達橋欄,“秋風鼓起長發,像黑色的旗幟。”粉衣女子到達橋欄前走了一個彎路,她先是考上了公務員,后來就辭掉去美國讀書直至定居,還不打算回來了。讓她走彎路的是一個男人,讓她走回來來到橋欄上也是這個男人。因為這個男人患了抑郁癥跳河死了,于是她來到他們一起走過這座橋上。就這樣,兩個不同年齡、不同經歷,又毫不相干的女人相遇了。小說家女真讓毫不相干的兩個人在橋上相遇,這個相遇看似不經意,實則別有用心。讀完這篇小說,我們會發覺這兩個女人是那般相似。作者好像在暗示一些別的意思,比如,不同的人生卻是一場相似的舞蹈,舞之蹈之便到了懸崖邊上。
葉雪松的小說大多取材轉型中的鄉村,這個季度發表的《七哥的淺水灣》一波三折,曲折有致,大有把故事挖掘到底的架勢。小說編織了兩套感情糾葛,一個是七哥、我和白老五之間的糾葛,一個是七哥、葛蘭和孤兒院女院長之間的糾葛。七哥處于這兩套糾葛中的核心位置。隨著錯綜的糾葛徐徐展開,七哥的形象漸漸清晰、豐滿,最終幾乎發展成為一個完人。在這個故事里,一對磁牛和一個叫老張的人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磁牛是道具,也是埋藏的包袱。老張這個人筆墨不多,他卻是埋包袱的人,最終也由他抖開包袱。這個人物一出現,有經驗的讀者便會猜到,他花高價賣走磁牛一定是別有用心的。在小說最后,老張自己抖開包袱,原來別有用心的人是七哥,比七哥更加別有用心的人是作者。有經驗的小說家不會放過一個道具,不會閑置一個人物,哪怕他是一個非常不起眼的次要人物。他們都是小說家無所不用心的對象。
王念清在《潘家園市場的結婚證》寫了一對過著平靜生活的夫妻,小說一開頭便橫生枝節,自從去了一次潘家園市場,朱麗雅發現劉少平的行蹤出現了異常。朱麗雅發現,丈夫去市場是在尋找著什么特殊的東西。原來,劉少平在在市場上偶然看見了前女友跟丈夫的結婚證。他不想讓前女友的結婚證被人翻來翻去,便想把它找到買下來。劉少平就要放棄的時候居然找到了。手里拿著前女友的結婚證,夫妻倆進而開始探究前女友的婚姻狀況。當妻子收起了結婚證時小說大概就可以結束了。可是小說的結尾卻讓人倒吸一口涼氣,前女友另一個結婚證又在潘家園市場上出現了。讀到這里,不禁要嘆服作者堅持不懈,深挖故事的盡頭。隨著故事的掘進,一個情感的深洞漸漸打開,不禁令人牽腸掛肚。